我每天要干的事:到自家的稻草垛子上抽几把稻草回去烧热水供家人洗澡。 稻草垛子在垛子场上,一个紧挨着一个,不管你站在垛子场外面还是进去里面,都很难数清楚它们的个数。或许我那时还小,没法更清楚地看到这个广阔的世界,甚至我所在的小村庄的全貌,甚至一个小小的垛子场。 我们村大多数人家的稻草垛子都堆在那里。每一家的生活都安放在那。安放,安静地放着,就像家里陈旧的盛水的瓦缸,或者皲裂的木质的米桶。他们每一天或者每隔几天就会到自家的稻草垛子拔一些稻草回去,拔回去干什么,或许烧饭煮水、或许盖一垄刚抽芽的豆苗、或许抽出稻草金黄的草芯,扎成一把小扫帚……总之我不知道,但是我似乎明白,他们都去拔稻草垛子,垛子就像一个有刻度的圆盘。 我每天上学、放学、跟小伙伴去玩,帮母亲买一包盐一瓶酱油,都会经过那个稻草垛子场。它们于我,是如此的熟悉。但是我跟伙伴们捉迷藏的时候,我还是认为垛子场是最好的藏身之地。曾经,我每一次当被捉的人,我都会偷偷地跑到垛子场里面去。我穿梭于一个个高耸的垛子相夹的罅隙间,它们澄黄明亮的色泽让我有一种安全感,我挤在稻草堆间,它们把自身的体温传给了我。暖呼呼的,懒洋洋的,我随便往一个垛子一靠,像靠在母亲怀里一样睡着了。及至醒来,我猫着腰走出垛子场,伙伴们都已不知去向。天色灰惨惨的,我一个人在空旷的晒场上呼唤着每一个伙伴的名字。回答我的只有回巢时掠过头顶的鸟儿。我才明白,稻草垛子会骗人。 有一段时间,我很多次猜拳输掉,我去找伙伴们,我突然怀疑他们是不是也躲进垛子场里面去了。我于是跑到垛子场里面寻找,我又穿梭于一个个高耸的垛子相夹的罅隙间,我希望在转角遇到一个看见我后惊慌失措的伙伴,但是没有。地上撒满了零落的稻草杆子,我不知道是我拨下去的,还是某一个伙伴拨下去的。 既然我被捉的时候能够不被他们捉到,那么我捉他们的时候也他们也有可能不被我捉到。 稻草垛子于我,是如此的熟悉。但是我竟然没有发觉,它们一天一天地,或者一个月一个月地矮下去。等到放稻草垛子的石头基底裸露多日,等到这些石头间长出了野草,我似乎才迷迷糊糊记起来,咦,这个垛子抽完了?啥时候抽完的?这么快? 有一些稻草垛子,什么时候起,一直没有变瘦,更没有长胖,经过几番蒸晒,经过几番风雨,它们渐渐褪掉了光彩的色泽,它们变得苍白如纸,枯朽脆弱。我默默地看着它们,得知它们以及它们的主人只拥有黑白的过去。最后,我看着它们一根一根地如同记忆一般被风化掉,被蚂蚁啃掉。 有一些稻草垛子,再怎么风吹雨打,也是崭新锃亮。它们就像一对不会老去的乳房,永远的丰盈,永远散发着让人温暖的馨香。 我是一个迟醒迟觉的家伙,等到我醒觉的时候,又到了收稻子搭垛子的时节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