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片绿油油的菜地在我的梦里反复出现,其实那片菜地早就没了踪影,多年前就被开发商建成了高耸的楼房,现在不知是谁家的厨房还是卧室。
那块长方形的菜地,太熟悉了,有好多次,我睡眠不好的时候,刚一闭上眼睛,那块菜地就清晰地浮现于眼前。我不明白,一块菜地怎么会让人如此牵挂,如此难忘?也许是那块菜地带给了我丰收的喜悦和劳动的快乐。
在那块菜地里我劳作了整整十年,十年间我种过玉米、大豆、红薯、土豆、西红柿、南瓜、冬瓜、豆角、茄子、芋头。种得最多的是辣椒。每天清晨与傍晚我都要进菜地巡视一番,气温太高时我会去浇水,雨水太多时我会去排涝,虽然天天到菜地,但从来不能准确地说出辣椒是啥时变红的,冬瓜是何时蒙上白粉的。那时不像现在,所有的蔬菜瓜果都是严格遵循季节的规律,按照时令次序,该冬种的,就冬种,该春播的,就春播;秋收冬藏,决没有半点僭越的妄想,那才是真正的时令蔬菜。
亲戚朋友聚会,在餐桌上刚动几下筷子,不经意间就聊到了耕地种菜等农事上,曾经有过种菜经历的发言越发积极,似乎正在进行一场对已逝岁月的怀念与追忆。尽管现在一年四季都有新鲜蔬菜,但是那个味道总不如早先那蔬菜的味道,无论怎样烹炒煎炸,入口仍感味同嚼蜡。有人风趣地说过:大棚把季节搞乱,小姐把辈份搞乱,关系把程序搞乱,级别把能力搞乱。现在没有人会去记起什么时节种什么蔬菜,连已经上大学的女儿,对二十四节气也是一团模糊,让他背诵更是错漏百出。
几年前,作为陪读家长,我租居到了城郊,重新回到鸡鸣狗叫,鸟语花香的乡间。看到房前屋后有大片空地,突然眼前一亮,那一刻,心灵里像有一面封闭已久的窗户突然洞开,就如隔年的种子,落入温热的泥土,一种青葱蓬勃的生命情愫在我心里骤然复活。
周末清闲下来,我借来锄头,耙耧,买来菜种,流了一身大汗之后,又有了小小的一块菜地。被翻垦过来的泥土,闪着光泽,正贪婪地吸收着阳光,脚板踩着泥土,仿佛踩着春天的韵律,身体完全放松了,心情变得踏实饱满起来,有一种时光倒流的感觉。手中锄头一起一落,像指挥家手中的指挥棒,让阳光、雨露、汗水在土地上举行一场盛大的合唱。在电气化,机械化日益普及的今天,让闲散慵懒腐蚀的身体享受一次流汗的经历,真不知有多痛快淋漓!这是一个劳动者最好的肢体享受和心灵盛宴,好久没有过的饥饿感突然袭来,这天中午我竟多吃了两碗米饭。
平土,点穴,整行,上垄,曾经熟悉的程序一层一层,有条不紊地推进,隆起的松软土地,像一个怀春的女人,给阳光敞开了封闭的身体。下种了,每放下一粒种子,就像种下一缕阳光,种下一粒希望,种下一片温暖,春阳下,土里的爬虫也翘起了尾巴,泥土的气息传递出一种久远的芳香,这是庄稼温床。播下种子后,我发现自己的心情完全不同了,像个怀胎的女人,心里开始有一种期待,一种牵挂。每天要在菜地里走两趟,看看种子的变化。一天清晨,我缓步走进菜地,突然发现种子发芽了,南瓜出苗了,小白菜出苗了,蒜苗露尖了,晴天浇水,雨天排涝,天天忙碌。日子不知不觉向前走了半个季节,站在菜地里,望着畦垅里菜苗渐渐长高,心里有说不出的兴奋。土地与种子究竟是一种什么关系?种子只要一挨着土地,它就有了生命,有了力量。
自从移居城市的鸽子笼中,上不见天,下不着地,长年穿着鞋袜,脚下是水泥包裹的大地,从不向人露出一丝泥土的缝隙,奔忙在水泥钢筋构筑的城市森林里,沾连不到一点地气,心灵的泉眼日渐干枯,许多事情与自己拉开了距离。立春、雨水、清明、谷雨、立夏、小满……二十四个节气与蛙声一起,沉睡在发黄的书页里,四季恒温的新式居所,抹去了古老的农历和节气。
有过十多年种菜经历,以为种菜是自己的拿手戏,可是播下种后才知道,种菜不再像原来那般轻松,那么简单了。我种菜的宗旨是自乐和自用,决不计较产量。不施化肥,不打农药,让蔬菜保持生态绿色的本质。当菜苗长得有模样,顶端开始打着花苞花蕾的时候,病虫出现了。只有短短两个晚上,鲜嫩的菜叶就变得筛网一样,我看到细小的甲壳虫在枯黄的叶片上翻滚,在奄奄一息的藤蔓上攀爬。刚长出来的丝瓜苗被一些萤火虫包围着,绿色的叶子正被它们无声地啃噬,来回洞穿。
离我这片菜地不远处,还有一片很大的菜地,论菜的品种,比我种的要丰富很多,并不是说我种的品种容易遭虫害,而是我种菜的方式方法更适合病虫的侵害。也许在一个被污染的大环境下,想追求独善其身的原生态是不可能的。
兴头正旺的种菜举动,在春末时遭遇了少有的尴尬,令我进退两难。究竟是赶紧补种,还是就此罢手?说实话,就这样草草收场,真的心有不甘。那么要再种,只能严防病虫侵害了。防虫防病自古就离不开药,如果用药,种出来的菜与街市上卖的菜也就没啥两样了。为了打探到菜农是怎样种菜的,我专门向他们取经去了。当他们毫不忌讳地说用农药时,我猛然想起了,前段日子,我清晨起床,来到菜地,远远看到那边的菜地里有三三两两的农人,背着喷雾器,对着嫩绿的菜苗不停喷洒。我当时还以为是在喷施叶面肥,现在才明白,他们在喷农药。当时叶片上并未见病虫,那是有病早治,无病预防。
当农药覆盖他们那片菜地的时候,病虫就把我这块小菜地当成了乐园。补种之后,为了不让自己的劳动成果付之东流,我坚持早晚到菜地捕捉害虫,比如茄子叶片的反面,常常驻扎着青皮虫,它专咬叶片和花苞,被它沾染过的花苞,即便是没有枯萎,幸存下来,茄子的个儿也再长不大,用刀切开,内面十有八九被虫蛀空。
害虫的天敌减少了,它们更加肆无忌惮,实在没了办法,我只好也选择喷洒农药,选购农药时尽量选那种无残留的低毒农药,多稀释些水。谁知我低估了害虫的威力,我这种方式对于它们来说只是一场温柔的沐浴,虫子依然在风卷残云般的享受美食,菜苗在病虫的侵袭中枯黄萎缩。现在的害虫不再是从前的害虫,这些存留下来的都是过五关斩六将的精锐,练就了百毒不侵的金钢之身,在与农药的长期对抗中,产生了强大的抗药性,它们的身体或基因都有了某种变异,一般的农药对它们已经没有丝毫杀灭作用。
面对这种现状,让人想起半个多世纪前,美国海洋生物学家《寂静的春天》的作者蕾切尔?卡逊(Rachel Carson)的担忧。这位体质瘦弱、身患癌症的女学者,无意间向人类的基本意识和几千年的社会传统发起了挑战。作为一个学者与
,蕾切尔?卡逊所遭受的诋毁和攻击是空前的,但她所坚持的思想终于为人类环境意识的启蒙燃起了一丝光亮。
我终于泄了气,那一刻我理解种菜营生的菜农为何要使用农药了,尽管检测的蔬菜农药超标,但只有这样才能种出外观新鲜的蔬菜。如果菜摊上摆着布满虫眼的蔬菜,菜农反复强调自己的菜没有打过农药,但是买菜者仍是匆匆而过,从不驻足停留。
想着整日背着喷雾器,对处在生命花期的蔬菜瓜果横扫直射,这样的菜早已远离生态绿色的范畴,而且种菜者要一直坚持到瓜熟蒂落,我深知自己没有这个耐心。就这样,一场雄心勃勃的种菜之举只能草草收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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