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朝晖:我的石灰窑
时间:2012-02-22 16:28来源:半壁江原创中文网 作者:唐朝晖 点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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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青色的工作服落满了石灰,挥舞着沾满了石灰的披肩帽重重地往身上打,一下一下,灰尘一次次飘起又散落。几分钟后走开,站的地方落满了一圈的石灰。把手闷、披肩帽挂在休息室的墙上,到工地走一走。 我们上班的时间是八个小时,工作的时间只有两个多小时,
一
青色的工作服落满了石灰,挥舞着沾满了石灰的披肩帽重重地往身上打,一下一下,灰尘一次次飘起又散落。几分钟后走开,站的地方落满了一圈的石灰。把手闷、披肩帽挂在休息室的墙上,到工地走一走。
我们上班的时间是八个小时,工作的时间只有两个多小时,但,其余的时间是不能够离开工厂的。
我喜欢这些高大的厂房。
厂房有八层楼高,大部分是开阔的,一望到顶,许多钢铁搭的架子,左一根往里倾,右几根往厂房的顶上走,从这个角度伸出一根三角形钢铁与垂落下来的钢条错落成无数个多边形。有时候几根钢铁同时搭到右边的电炉上,四五十米长。交叉搭配是简单错落的,似乎没有规则,几十根上百根钢条在四千多平方米的厂房上空交叉、流动,凝固成线条。三角形的侧面、四方形的异变,流动的线条表达着钢铁的硬质。它们时而上,时而斜插过来,在这巨大的生产铁的空间里,硬在这里柔软下来,它们交叉流动、凝固成线。
我喜欢这些线条,仰望它们,几台房车在这些钢线条中穿行,切割着重新组合着线条的图案。
置身于这些钢线条中,很多次地联想到当下一些艺术作品。
美国有位艺术家,他把一根根钢条竖靠在白色背景的展厅里,几十根钢条随意斜靠,白的墙,青灰色钢铁的硬,生发着艺术的氛围。艺术家穿着随意地走过来,把一根钢条推向另一根钢条,一个元素活了起来,随着惯性另一根钢条倒向另几根钢条,钢条落地,声音与工厂里的声音不同。
后来我又看到了湖南画家贺龙元的底层油画,他画的就是钢铁的线条。我看到了、听到了他的钢铁通过密集的色彩发出自己的声音。
二
几乎都是这个时候,下午1:20,原料坑的大棚是安静的。
水泥和钢筋分割着地下的空间,形成百来个坑,长与宽保持在七米乘七米之间。坑的墙由水泥和钢筋构成。由于天车的不停敲打,水泥一块块地掉落,露出来的钢筋几经撞击后,也越发扭曲了。
某个坑角,几根钢筋弯曲着突在水泥外面,钢性和硬度在它的弯曲中更加显目。水泥的角是粗糙的,一般是被天车的铁爪给碰掉的。除此之外,是没有什么东西可以碰坏这些结实坑墙的。
几十个坑,大小均衡,多少给人一种气势。一大半的坑里堆满了青灰色的石灰石,每块大小控制在二三斤左右,每天几乎有近百吨的石灰石被运到这里,又被石灰窑给吞吃炼成石灰。每一块石灰石在这里待的时间并不长。
下午1:20,石灰石在坑里堆成一个个小山,它们与周围的钢筋、机器和工作场地形成了区别:石灰石上没有一点石灰,因为它们都是刚到。石灰石的青灰色鲜活地堆积着,一块块,是那种很有品味的色调。
我一次次走出休息室,站在几千吨石灰石的小山上,它们与我的命运差不多,在等待另一种命运。
在来此料坑之前,它们在矿山里,被大炮、钢凿、机器碾压,从各条流水线的皮带上被火车运来,被天车抓放在这里,它们在噪音之路上抵达这里。短暂的宁静,我们暂时不会打破,过两小时,它们将被送进烈火中,变成另一种事物。我也一样,在同时刻,将开动机器,成为机器中一个活动的奔跑的零件。
找一块平整的石灰石,坐下。
石灰石一块块安静地待在坑里,左边是一条火车道,上面落满了石灰,两条钢轨被车轮磨得光光滑滑的发着亮,或混淆或隐藏在石灰中。许多脚印零乱地留在每条铁轨的两边,深深浅浅的脚印,叠加着,脚落下去,白粉扑上来。
许多脚印沿着铁轨伸向料坑的那一边。料坑大棚由几十根一百来米高的水泥柱支撑着,顶棚层顶斜斜地镶着一块块巨大的水泥板。
时间已经是2:30,我只要转身,按下三个开关,这里的原料就马上会被剿杀一半。青灰色的石灰石也就改变成石灰了。
宁静多少是一种保持,而声音,是一种改变的信号。
三
我从来就没想过会离开铁合金厂。
最大限度就是从石灰窑出来,调到分厂做一名宣传干事,最大的愿望是去编辑《湖南铁合金厂报》。他们不会要我去的,这一点我最清楚,我只是偶尔靠幻想来激动自己的情绪,来一次次上演自己到了那里后,可以改观很多事情的情景。
最后的结果只是改观了我的幻觉。
我始终留在石灰窑,从一名工人到班长,就这样,成为一名永远的石灰窑工人,被人称为窑工。
我喜欢这种窑工的工作生活,原来就是为了养活自己的肉体,干什么都一样,只要让肉体健康地活着,就行。
工作之余,百分百地投入其余任何事情中,与工作毫无关系。有些人工作完八小时之后,工作还如细菌一样感染着业余生活,那肯定让人难受。
把工作想得简单点,并且,我的窑工工作,每天有三十分钟的体力活,让自己出身汗,对身体是有好处的。推小板车、铲石灰、搬石灰石、挪动钢铁是我的工作。
站着干活,可以避免肩、颈、腰的劳损。
在石灰窑里,工作越多,身体越好。
工作的时候,我就是一个钉子、一个零件、一块石灰石,只要按部就班就行,只要随程序走,不要太多思虑。这比当老总好,比做记者好。
我没想过离开石灰窑,我喜欢在那两座高耸的石灰窑里工作。
四
它隐藏在任何一个地方,它的随意性很大。
很多次,感觉到自己的手摸到了它诡异的笑容。
偶尔,它会一声不吭地飘走。有时,轻轻地咬一口,一块肉就在皮肉还来不及疼痛的时候,死了,没有一点声息,那块血呈铁青色淤积在鲜活的肉体中,像玉里的瑕。更多的时候,它用随手拿起的物件切割我的皮肉,血红得发黑地流出来,那块掉下来的肉与我没有任何关系地掉在石灰堆里。这些,只是一种随时的玩笑,一招没有谱的剑术。
它与众不同。
在我们农村,说它最怕钢铁和火,火燃起来,它就会逃遁,钢铁的坚硬,会让它逃之不及。而在工厂里,它却完全寄生于冷的钢铁,寄生于让铁成水的高温和冲天的红光中。
昨天,它还随铁水一同扑在一个工人的安全帽上,安全帽全熔化了,脑袋的五分之一在半秒钟内熔解。
今年上半年,一个人的手就来不及与身体一同逃走,被天车的铁轮与天车的铁轨合谋咬了一口,2米宽的车子经过,手先于身体一步从几十米高的房顶摔下来,它与那人的嘴巴一道大叫了一声。
去年,它藏在一个巨大的变压器里,与电一起布阵,来来回回地在工厂四周闲逛,也许是它的衣袍太长,不小心在往回走的路上,衣带被风吹到了来时的路上。火花四起,它火龙般,从二百米外狂奔过来,像个烈妇用头直冲变压器,几千伏安的变压器在它的尖叫声中炸向四面八方。
它第一次吓得待在原处不敢动,就在那么几十秒钟里,火炉、石灰窑的机器一个接一个同时炸响,所有的声音在突然间全部消失。偌大的分厂突然间被它们一刀砍断了噪音的脖子,身首异处。恍惚之间,没有了巨大噪音的工厂我们不再熟悉,像突然临身于另一个地方,另一个世界。突然的静突然淹过来,它也担心自己的走动,会让我们听到。
我,一个人看到了它。
在石灰窑,我三次看到它的影子:死神的可笑的模样。
五
晚上12点到早上8点,是我们的上班时间。这个班叫零点班。
我是班长,12点钟我们六个人全都到齐,开始劳动,1点钟不到,劳动就宣告结束。
我们开始在休息室里睡觉,只要不怕领导查到岗,就可以躺着睡,我们都躺着睡。两个人一条凳子,头顶头,正好三条凳子。碰到有实习生,就会有一个人坐着睡,但实习生几乎都是女的,一到睡觉时间,总会有年轻工人陪实习女生出去。那个时候的我们或他们出去也不会做什么,逛逛工厂,或者到他们的其余同学那里去玩。
睡到6:30,才有一个年龄大一点的老师傅先醒过来。把大家叫醒,做一个小时事情,就打扫卫生。有时候,所有的人都睡过了头,没办法,只好不干活就下班,就当我们欠工厂一个小时。但,这种现象很少出现。
我是班长。
我一个人去二楼工作,按动按钮,机器缓慢地一进一出,石灰窑底部有四个洞里面各有一台机器一抽一送,把石灰拖拉下去。
三个工人在下面工作。
我围着石灰的底部,一个人转悠着,转一周,就用粉底在石灰窑的墙壁上写一行字,很多关于工厂文章的草稿就是这样完成的。
从楼梯口,我看到一个工人走了出去,离开了他自己的岗位。我又写了二十行文字。我看到那个没有戴安全帽的女工人也走了去。我又写了十行。我看到留下来的她像个醉汉,像个梦中人,慢悠悠地往地上躺,身体软绵绵的,骨头像石灰被水淋到了一样,一点点地稀释。
我冲下楼梯。煤气穿过我的口罩,恶心。
把她拖出工作场地,她还处在昏迷中。
第一个走出来的工人正从水池里爬出来,他说,本来是头昏,想用水冲冲,没想到失脚掉了进去。
那个没戴安全帽的女工人,也站在了我身边,她说自己是从澡堂里刚冲完水出来。
他们的共同点是:目光呆滞,脸上没有了表情,以前奔放的热情,没有了,被一种莫名的气吞噬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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