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生命注定要在冬天发生一些事情,譬如出生、恋爱、下乡、结婚、女儿问世……文革后的第一次高考,也被我在冬天赶上了。还有些什么事情在前面的冬天等候着我,无法预测。我的肺功能不好,一入冬遇见感冒便咳嗽,有时片刻就喘不上气,五脏六腑都跟着受罪。什么样的药都尝试了,都是短期行为。即使不写作,也戒不了烟,咳嗽就缠绕着我的冬天。 虽然如此,我还是喜欢冬天。只有到了冬天,我的生命才有了沉甸甸的感觉。此前的几个季节,仿佛只是一个过程——这是我的感受,不一定适合别人。一到冬天,我既要小心翼翼,提防感冒;一方面要绷紧神经,应对可能对我的生命产生影响的事件。这样,冬天对我来说,成为一个敏感的季节。甚至,一个细节,我都在乎它的意义。 到了冬天,我就收藏了灵感,不写什么字,像地下的虫子一样冬眠了,乡下人叫“卧冬”。 上班回来,就钻进热被窝,或看书,或看电视剧。要是吸引不了我,就听歌。习惯听的是这两首:胡杨林的《留住冬天》,费翔的《冬天里的一把火》。前者舒缓、悠扬,“和你沐浴在冰封的寒冬”,轻轻地述说着心事;后者是首老歌,“你就像那冬天里一把火”,烘托着那个时代昂扬的情绪。听累了,就蒙被睡觉,睡不着也不要紧,思维穿过寂寥的时间隧道,铺展着记忆里的冬天。去年,家里装了空调,冬天的室内有了夏天的感觉,我不再困在被窝了,坐在电脑前敲着汉字,然而,思绪似乎凝固成冰,闪光的视屏仿佛一片冻僵的土田,无法耕耘下种。鼠标像一只找不到归途的鸟,在天空犹疑徘徊。我明白,我的心灵早已被北方的冬天凝固了。天命之年,恍然醒悟,写作不可能是生命的全部,遵从自然的规律,享用天命,该是稳妥的选择。但是,表面上的安静,优闲,若无其事,并不能让心彻底踏实下来。 小时,我家租住在庞光镇一个四合院里,其产权是一户姓童的人家。大雪总是在深夜降临,给黎明带来惊喜。四合院天井的地面上积着厚厚的雪,工整得像用刀切过一般。雪是北方冬天的使者,是上帝赋予北方人的礼物。它遮盖了草原、沙漠、戈壁以及枯干的河流,为枯树、风沙、落叶以及干裂的土地穿上了一件新衣。俗话说人凭衣裳马靠鞍,造物主没有忘记北方的冬天。在审美的立场上,雪提升了北方冬天的品位。每一个北方人,无法不对雪怀有虔诚的思恋。雪融化之后,瓦头上垂下的冰凌晶莹透明,一排排,一圈圈,将四合院装饰成神话里的宫殿。这样的情景是儿童喜欢的。四合院里有七八个孩子,在天井里堆雪人、打雪仗,在屋檐下拉勾、踢瓦、蹦蹦跳、挤热窝……这些游戏现在的孩子不屑于玩了。四合院有两个爷爷,一个是我的祖父,一个是成龙的爷爷,都一个毛病:爱咳嗽。我们在院子玩,他们在炕上咳嗽,此起彼伏的,带着某种节奏,让我们感觉很爽——真的,那时,我们尚不知道什么是痛苦。 成龙大我四五岁,他不跟我们一起玩,一边跺脚,一边念着顺口溜:“三九三,冻破砖;四九五九,冻破碌碡……”事实上,砖没冻破,碌碡也没冻破,他的脚趾倒是冻破了。这样,他就不用上学了。 童年的四合院残留着许多美好的记忆,还有混沌不清的思绪。那时的冬天对于我,是一幅值得留恋的连环画。四合院外面的街上有冰糖葫芦、烤红薯、爆米花、泥捏的糖人……还有一个卖连环画的书摊。我们买不起,就想翻开书看几眼,可是卖书的人很凶,赶我们走,怕弄脏了他的书。过了这么多年,我依然记得他的样子:鼻头尖尖的、红红的,脸上有一些圆圆的麻坑,头发好像从没梳理过,弥漫着僵硬的气息。真的,有一些《西游记》里妖怪的模样。这样一幅模样也配卖连环画?我们愤愤不平。但我们实在想不出阻止他摆摊的理由,就叫他麻子五。为啥用“五”这个量词,实在想不起了。麻子五同卖柴的人不一样,一见下雪就把脸拉得老长,收拾书摊溜走了。没有排泄情感的对象,我们只有收获着无尽的惆怅。街两旁聚集着两排卖柴的人,手插进袖筒里不停地在地上转圈,转着转着就抬头望天骂娘:老天爷,你个啬鬼,还不下雪!那时,雪是冬天的常客,隔三岔五地就到小镇走一回,可是,卖柴的汉子还不满足,他们希望天天雪花飘舞。一下雪柴就好卖。现在,冬天的雪越来越少见了,特别是去年,我们这儿一场雪都没下。冬天不下雪,来年庄稼就歉收。没有雪,我不知道北方农民的精神里还能坚守什么?我不相信雪与冬天的缘分已尽。我希望这只是一个偶然的事件。 四季里,冬天的时光显得漫长。燕子走了,大雁走了,黄鹂走了,喜鹊走了,这些候鸟惧怕北方的寒冷,叛徒似的,在温暖的南方寻找幸福去了。一缕寒霜,落在北方的土地上,在西北风的口哨声中,几只鹰在苍茫的空中盘旋,并因此得到某些诗人夸张的赞誉。也许因为我从小就近视,鹰无法进入我的心灵。我的视野中频繁出现的是麻雀。这个鸟类最普通的公民,像忠诚的家犬,守候在北方人家的院落,侍奉着北方人的灵魂。看见它,我就想起少年时的恶作剧。冬天是放野火、打雀的好季节。在屋里偷了火柴,找一面沟坎,点燃枯草,毕剥的火燃烧着我们的快乐。如果有风,那是理想不过了,它将火焰卷起来,又放下去,沟坎上的枯草就全军覆灭。躲不急时,也会给我们的衣裳留下一个洞。放野火时每人带一副弹弓。雀儿喜欢上树,其他季节它们的身子被树叶遮护着,冬天就暴露在光秃的枝丫上。我们拉开弓,瞄准了,将皮垫里夹的石子放出去,说不定就会击中一只。拾些树根、树枝在火上架起死去的雀,烧熟了吃肉。那时,我们无法做到仁慈,无法收敛贪婪。想想,有多少条生命曾被我们残杀!一旦跌进回忆的深坑,我就无颜面对院落里的雀儿。 冬天的记忆是喜悦的。大地沉寂着,昏睡着,麦苗爬在地里不肯起身。小孩盼过年,冬天到了尽头才是年,几乎是掐着指头数日子。用现在的话讲,叫倒计时。过年不光能放炮,吃包子,穿新衣,还能看戏。在乡村,一年里的最后几天,如一出古典戏谢幕时的喜庆、忙乱。镇上有一个戏台,平时冷冷清清的,麻雀在梁上筑窝,蜘蛛在空中结网,老鼠在地上赛跑。过年时就热闹了,天天晚上唱戏。我看过的戏中,印象最深的是《白毛女》。刹那间,灯光暗下来,雪片(撕碎的白纸片)在戏台上飘舞,夹杂着细碎的风,纷纷扬扬。“白毛女”就在台上唱起来:“北风那个吹呀,雪花那个飘呀……”边唱边舞,诉不尽的忧伤。台下,我们的脖子捞鱼鸭似的扯长。那时还谈不上性意识,就是觉得过瘾,解馋。台上的氛围正符合冬天的情调。那个白毛女的演员是镇上的姑娘,叫涓涓。模样、身材、舞姿、嗓子都滋润着我们的心灵。不久她就嫁人了,换了个人演白毛女,唱得跟公鸡叫鸣一样,我们就懒得看 了。 秦岭是中国南方和北方的分水岭。家庭、工作、心境相对固定以后,我常常登上秦岭梁和朋友照相。那儿竖立着一块界碑:秦岭。手摸摸这边,有点凉;摸摸那边,有点热。其实也明白,那纯粹是心理的作用。如果没有一点差异,好像枉费此行似的。照相时我们就拥着那块碑,恋恋不舍的样子。其实,秦岭只是概念上的分界。要论气候,真正的北方是东北。冬天里,我去过不少地方,就是没有去过东北。华北平原倒是去过不少次,风大,沙多,干冷,草皆枯黄,人皆萎缩,就想象东北是如何的冷。因为没去过,就拥有神秘感。冬天的哈尔滨听说是一座冰城,冰河、冰灯、冰柱、雪雕,还有冰清玉洁的女人。年轻时听王刚在广播里讲述《夜幕下的哈尔滨》,那浑厚的男中音里灌注着北方坚硬的气息。后来,王刚上了电视,在《宰相刘罗锅》里当了和绅,那圆嘟嘟没有棱角的脸,彻底了断了我对他美好的想象。也许,与他饰演的角色有关,他演得越逼真,我就越生气。有些情感,在理论上是解释不通的。 我有个毛病,一到冬天就阅读描写北方的小说。少年时读《水浒》,羡慕武松、鲁智深、李逵、还有孙二娘。这些梁山好汉让我柔弱的性格里多了几分侠气。但是,这些好汉不仅没有飞黄腾达,下场却是那么凄惨。这让我对自己的未来也担忧起来。我讨厌松江。不分恩人仇人,一概揽入帐下。他拥有当皇帝的资本,他拥有那么多的梁山好汉。可是最后他却主动向朝廷投怀送抱,简直气死我了。也讨厌最初的林冲,太软弱,没骨气。到了雪夜上梁山那一章,才吐了口恶气,翻来覆去地看。南方出才子,北方出大将。也许,经历了风沙磨砺的人才适宜统兵作战。为求生存而同恶劣自然气候进行的持续抗争,为抵抗外来入侵而进行的生死搏斗,锻造了他们粗糙的神经纤维,练就了他们的胆略和毅力。他们慷慨任气,视死如归,骨子里潜伏着荆轲“壮士一去兮不复还”的豪迈。中国古代的战争、农民起义,民族叛乱、几乎都是从北方发起的。改朝换代的事件也一般发生在北方。皇上都喜欢把京都建在北方的土地上,大约是因为北方人的能勇善战。在北方汉子的守卫下,皇上也许才能睡个安稳的觉,他的江山才会坚牢如固。“月黑雁飞高,单于夜遁逃。欲将轻骑逐,大雪满弓刀。”《塞下曲》如此描绘着北方冬夜的一场战斗。 一句大雪满弓刀,色彩、形态、气势,活生生一幅北方冬天的构图!上大学时手不释卷的是俄国
的著作。屠格涅夫、肖罗霍夫、托尔斯泰……迷恋其中冰凉、抒情的氛围。一个小女子,在荒野里中婉转歌唱。有时,我的感觉就进去了,在小女子的歌声里销魂落魄。这样的阅读,真的美妙。到了中年,不愿意读长东西,又转向唐宋诗词里一些描写冬天的诗文。这完全是一种心理需求。许多诗词已烂熟于心,可是,还是习惯翻开书,眼睛盯着那些方块字,会有身临其境的感受。有些诗文是需要真正意义上的阅读的,这是汉字的奥妙。有些诗不纯粹是写景,而是在写意。 “可怜身上衣正单,心忧炭贱愿天寒。”面对的是生活,是一种忧伤;“孤舟蓑笠翁,独钓寒江雪。”反映的是情绪,是一种宁静。杜甫的 “茅屋”是写八月间的事,我的思维就起了皱褶。八月,即使在北方,也是酷暑难耐,怎么会有寒冷的感觉?我这样质疑一个文学史上已有定论的诗人,恐怕要遭人嫌弃。然而,杜甫的这首诗却脍炙人口。其玄机在于其间的人文情怀。“安得广厦千万间,大庇天下寒士尽欢颜”,这般的胸襟,是尘世之外的境界。 喜欢徐志摩,却不喜欢他的那首《北方的冬天是冬天》。至少,它影响到我的心境。1923年1月22日,漫天的飞雪围裹着京城,承载着时光的尘埃,负重着诗人的情感(他从剑桥归来,正经历着爱情和理想的煎熬),他的记忆浮满了南方的明媚,眼前却是北方的苍凉: “北方的冬天是冬天!满眼黄沙漠漠的地与天……赤膊的树枝,硬搅着北风。不留半片残青,没有一丝粘恋。只拼着精光的筋骨,凝练着生命的精液。田里一只困顿的黄牛,西天里画出几线的悲鸣雁。”徐志摩是浙江海宁人,他无法拥有真正的北方人对冬天的感情,因此,他就无法用美学的眼光透视出北方冬天的精气神,无奈、悲凉,绝望,经由他的心灵,抒发出精神的沉沦。 还是回到我曾经住过的四合院。夏天里,成龙的爷爷总是嫌热,一把芭蕉扇摇来摇去地驱赶蚊子和热空气。一见下雪了,他就精神了,吆喝个不停,大清早的就让院子的人们起来看雪。他有个理论,咳嗽是肺热,需要冰冷的东西滋润。因此,他常常捧起一把雪,伸出舌头舔。舔着,舔着,嘴里吐出的热气在胡子上和白发上眨眼间就凝为冰,像戴了顶冰帽,宛如从西方引进的圣诞老人。祖父的故乡在河南温县,一个叫大金香的北方小村。他回忆着他的手指和脚趾总是被冻伤的情景。“那个冷啊,还是在雪地疯跑……”祖父自豪的是他姓赵。一个赵匡胤,一个赵子龙,是他挂在嘴上的人物。他靠在土炕的墙上,一阵急喘的咳嗽过后,他就开始向我重复他们的故事。赵子龙在长坂坡上的壮举,成为他生命里最为灿烂的乐章。“一匹马……”他常常沉吟着这三个字,再没了下文。祖父的身材魁梧,绝对是当将军的料,他就抱怨他的父亲阻止了他年轻时去当兵。 祖父把零花钱都买了酒,是当地的“龙窝”散酒,装进一个黑坛子里。他平时不喝,到了冬天每天抿几口。他说酒这东西生来就是给冬天准备的,驱寒,壮阳,提神,长寿。冷天喝酒的人是酒仙,热天喝酒的人是酒鬼。他睡在炕上,没人告诉他,他就知道下雪了,抿上两口酒,捧着一个瓷缸子出来,咳嗽一阵,要吐痰了,就把缸子放在下巴下。他舍不得朝雪上吐痰,怕污染了那洁白的精灵。劝他回屋,他说你童爷比我大五岁,还在看雪呢,我有脸回去?祖父的那些话,我那时听着没觉得有啥感动,现在回忆起,仿佛看见即将枯干的油灯,闪烁出灿亮的光。 那个叫成龙的孩子,在他爷爷死的那年冬天去青海当了兵。那是他的梦想。他认为念书没出息,只有当兵打仗,才是男儿的志向。这个北方人的后嗣,承继了先辈的理念。我见过他寄回来的一张照片,背景延伸着一面戈壁和一棵胡杨,他穿着军装,双手握枪,眉宇间荡漾着自豪和浩然正气。看过照片的人都说:“嘿,这碎鬼,军装一穿,跟他爷一样神气!” 一匹马,在冰冻的黄土上奔驰,风如一双翅膀在北方的天空旋转。这是祖父向我描述的少年时在故乡的一幅画面。所以,讲到赵子龙骑着白马站在长坂坡时,他就激动不已。他还说,在他十六岁那年冬天离开故乡时,地上的雪淹没了他的双脚,雪花经由布鞋的漏洞,进入他的心灵。他的母亲站在半开半闭的柴门前,用一只手掌遮着额头,遥望着他北上的背影。那个永恒的瞬间,他是一辈子记在心里了。他没有熬过那个冬天,一天夜里,他踏雪而去,寻找自己的母亲去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