羊肠小路螺旋式的缠绕着大山的身躯,路上,由下至上滚动着几个枣红色的斑点。这幅景象,用我们孩提时的乡音说,叫着“老牛趴上坡”。牧童用镰刀把儿背起的柴捆,不由分说的压榨出了他的淋淋汗水。太过漫长、陡峭的山路,令他几近跌倒。这时,夹在左腋下的半导体收音机,传来一阵极富魔力的声音:“请继续收听中篇小说《人生》,作者路遥……”像一只有力的大手,不失时机的把他托起!汗水的苦涩幡然化作阵阵甘甜,在他的嘴角绘制出几缕花瓣似的笑纹! 这是珍藏在我心底深处的一幅“牧归”图,图中的牧童就是我。它的背景是一九八三年,我刚满十六岁的时候。从大集体步入分田单干,给我们家庭的农业生产提供了更为广阔的空间。我随父亲在离家大约二十里远的群山怀抱里,承包了近百亩山地,予以在这里施展自己的报复! 每天,沉重的劳动结束后,肢体已经万分疲惫。躺在跳蚤满席的土炕上,再想想布满牛蹄窝的饮水泉,心里总好像有一匹小马驹在奔腾,迟迟不肯安息。这匹小马驹在奋力挣脱层层叠叠的环形山峰的羁绊,奔向另一个臆想中的大世界!可残酷的现实生活中,这个世界在哪儿呢?令我深感渺茫! 正当我茫然不知所措的时候,路遥的中篇小说《人生》在中央人民广播电台的小说连播节目里开播了,它似乎给了我一个较为满意的答案。但同时又在告诫我们,要有驾驶自己人生列车的能力;人不论身处何地,决不可割舍养育自己的故土。因为它能出产令我们饱足的五谷,更能分娩金子般的心!这是我对小说《人生》的最初认识,其实它提供给我们的信息量是非常丰富的,远不止这些! 多少次,我曾望着东北方向的群山出神。那里居住着善良得让人揪心的刘巧珍和她的信息传播者路遥,《人生》小说在我心目中,俨然变成了路遥的代码。一个稚嫩的愿望驱使我,背一口袋干粮,翻山越岭,徒步走近他们的身旁。然而,土地和庄稼犹如千丝万缕的网罗,牢牢的羁制着我的脚步。 路遥究竟是什么样子?我多么想知道他的生活和写作;刘巧真她和马拴过得好吗?德顺爷还在心疼村里的孩子们吧……这些像埃及金字塔一样神秘的问题,充斥着我的意识。使我在挥动锄头的同时,支楞起耳朵,从唯一能获取信息的通道——半导体收音机里扑捉有关路遥的只字片言。 这种愿望愈是强烈,就愈难以如愿。路遥在我的万般期待中,迟迟不露“庐山真面目”。直至一九八四年夏季,我从堂弟笔记本里的报纸剪贴中,对他和他的作品有了初步的认识。同年秋,宝鸡人民广播电台对路遥做了相关报道,我又得知他个头儿不高,烟瘾很大,像一名举重运动员。但我没有因此而满足,心怀意念和言谈行为中常常流露出对他的关注与敬仰!每当我的情绪处在低谷或高峰,生活在挫折还是坦途中时,这种关注与敬仰尤为显而易见。而且由它凝聚成的支撑力,托着我走过了庄稼地、军营、商品经济大潮中的数不胜数的坎坎坷坷! 一九九二年冬,正当我在新疆温宿县盐厂做工之际,一位陕西扶风的乡亲告诉我, 路遥去世了。这猝不及防的噩耗,宛如呼哨划过长空。至此一代为庄稼人代言的星宿陨落了。可我无论如何也无法被这个现实的残酷所击溃,因为它的支撑力至始至终伫立在我的痛苦和软弱中。进一步追寻他的脚踪已成了我更大的夙愿…… 在网络和媒体日趋进化和完善的今天,路遥人生路旅途中的每一个历程、甚至那些洒落在犄角旮旯里的点点滴滴,都被我发掘出来。我的心突然一下变成了千手观音,抚摸着,拥抱着……在记忆的磁盘中,创立一个特别文件夹保存起来! 阿基米德说:“给我一个支点,我能撬动地球!”从路遥先生留下的明晰足迹中不难看出,他的生命支点是文学创作,而他文学创作的支点恰恰是黄土地。 我曾经这么想过,路遥的恋土意识贯穿着他生命的始终。中篇小说《人生》中的德顺爷爷就是他这一意识的化身。后来我从他生前好友的回忆中证实了这个猜想。路遥生于陕西榆林清涧县。七岁时,因伯父漆下无子,于是便做了他的养子。伯父家居住在很遥远的榆林延川县,伯父带领他回家那天应该是一九五六年的初秋时节。父子俩儿步行一整天后,还未到目的地,夜间只好宿在一个颓废的茅草瓜棚中。夜半时分俩人饥肠辘辘,但那特别时期的荒山野岭,讨一口食物不亚于上青天。无奈,伯父为他掰来几只沿途庄稼地里的玉米棒子,烧烤起来。谁料火光惊动了照看玉米的乡亲,待伯父王玉德向他说明来由后,来人欲怒又止。这种大地般的宽容在路遥幼小的心灵上打下了深深的烙印。直至一九八一年夏,他创作人生时,这些烙印变成了涌流的血液,汇聚在德顺爷的脉络中。难怪路遥在榆林和延安交界处的甘泉县招待所,创作《人生》时,一会儿放声大哭;一会儿坐卧不宁。并且满口生疮,排便迟滞。在这篇力作画上最后一个句号时,路遥把手里的圆珠笔掷出了甘泉县招待所的窗户。 无独有偶,时隔七年后,也就是一九八八年的五月二十五日这天下午,路遥再一次从榆林甘泉县招待所的窗户里扔出了另一支圆珠笔。因为那天他为亲爱的读者完整的献上了《平凡的世界》第三部。 《平凡的世界》里的孙少安和田润叶是一对青梅竹马的恋人。孩提时,孙少安在同学们的热情邀请中,参加了他渴慕已久的老鹰抓小鸡的游戏。谁知,孙少安下蹲时,破烂的裤裆被撕裂了。同学们顿时哄堂大笑,并同声起哄道:“烂裤裤,没媳妇,尻尻里夹个水鸪鸪……” 童年时期的路遥,一条裤子补了又补,直到无法再增添新的补丁。这在他的《平凡的世界》里称作“补丁缀补丁!”在那艰难困苦的岁月里,他多想和同村的孩子们一起摘酸枣,因为那就是唯一吸引他们的游戏。但自己的裤子根本就不敢攀登多刺的枣树,否则将意味着把自己的羞丑暴露在众目睽睽之下。许多女孩儿可怜他,就把自己摘下的酸枣分给他一些。由此可以得知,孙少安这个艺术形象更是血和泪的结晶。 在路遥几近病危的时候,是《平凡的世界》强有力的支撑着他。《平凡的世界》依然是拥有母亲般宽阔胸怀的大地孕育而成!这片神奇的土地支撑着我和路遥在内的每一位儿女,在人生的旅途中,走过了一站又一站。我们今天宛然羔羊双膝跪在母羊的膝下,抓起两把黄土,深情地叫一声:“我的亲人啊!”(作者:武朝辉;笔名:路漫;47岁;大专学历;陕西千阳人;现居陕西汉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