淅沥的雨,从天明空阶滴到了黄昏。这样的天气,我总是喜欢倚窗听雨,看窗外雾霾深锁。 雨“刷刷”地下,敲在院落里的梧桐叶上,泠泠地“啪啪”作响。有那么几滴有些顽皮,在我的格子窗流浪。掌心的白瓷茶盏很温润,杯中的清茶缱绻氤氲,缠绵在小屋里。 不经意地回头,昨日,被我翻弄过的那本戴望舒的诗集——《雨巷》,静静地躺在书桌上,感受光阴的背后淡然心绪,聆听雨天发出的太息般的婉叹。宛如彳亍的丁香姑娘,在悠长悠长的江南雨巷,撑着紫色的油纸伞结着丁香一样的愁怨,散发着丁香一样的芬芳。 我的音乐,是那首美丽的《丁香花》,循环播放:你说你最爱丁香花/因为你的名字就是她/多么忧郁的花/多愁善感的人啊…… 生在蛮荒的大漠,却总是喜欢细雨漓漓。更喜欢纤细、娇柔的花,就如丁香。 丁香花,是上高中时,在戴望舒的诗歌《雨巷》中遇到,在这之前,并不知丁香。 那时想,丁香一定是一盆极小、极纤柔、极浪漫的花儿。摆放在窗台上,需要一位极柔情的女子精心呵护,两两相伴,吟诗作画。这位女子,也一定生长在江南水乡。行走,必是弱柳拂风,笑不露齿,是一位极含蓄、极雅致之人。也只有这样的女子,才能配得起丁香花。却不曾想,丁香是落叶灌木,生长在室外,有药用价值,也供世人欣赏。 其实,算来,与丁香花的相遇该是1996年。 那年的初夏,刚工作一年多的我,被单位委派到杭州,学习马列、邓论之类的理论知识,为期半年。 对于我,是煎熬与欣喜并存。煎熬来自刚婚后不久的爱人,我怕我会无法忍受那份思念;欣喜来自心底深处对江南的向往,小桥、流水、人家,青砖、黛瓦、粉墙;也许还有斑驳的古意雕窗,以及滴滴清亮的雨珠。 有人对我说:“你前世一定是秦淮河畔的江南女子,总让人感到有淡淡的忧伤绕眸;也如丁香般喜欢结着愁怨,让人觉得骨子里都是轻愁。”我浅浅地笑。我知道是因为母亲的早逝,让我的心跌在无法自拔的忧愁之中。这是一种刻骨的忧伤,不管岁月的河流如何向前奔走,都会在骨子里深埋,无法放弃,亦不想疏离。 五月,草长莺飞的日子,我踏入了江南,瞬间便被细雨包裹在了一片迷蒙之中。雨,让一切思念都飞扬在天青色的烟雾里。每日,枯燥的理论课,让我的心跌成了更深的无奈。半年,多么漫长,让我望向窗外的眼,要看穿多少对远方爱人的眷恋? 当时,通讯设施并不发达,手机还没有普及。来到了江南,却因为地域的关系,通话更加困难,与爱人也似断了联系,我只好望雨兴叹。本就感性的我,更喜欢流泪。爱人早就想到了这一点,他怕我长期忧伤,会伤了身子。他当时有战友——小于,在浙江省桐乡地区,一个叫大麻镇的地方。 他们俩虽然一个是来自大西北的粗犷汉子,一个是江南烟雨下的儒雅书生,却结下了深厚的友谊。他们同一天来到新疆,同一天分到新兵营,在结束新兵生活后,又分配到同一个班。他们共同在新疆某部服役三年。三年后,爱人选择继续保家卫国,小于选择回家经商。 时间不长也不短地又过了三年。也不知是小于本就有经商的天赋,还是受祖上的影响,三年过去了,他却在商场的摸爬滚打中成为了大麻镇小有名气的缫丝商,与爱人常有书信往来,爱人也随信寄去了我们的照片。 有人说过,世间有两种情,没有血缘关系,却让人终身凝系。一是战友情;二是同学情。爱人在书信中将我托付给了他亲密的战友。 依然是一个细雨轻缠的天气,当他站在我面前时,我第一眼就认出了他,缘于那些照片记录下他们的友情,他也一眼认出了我。在他的关系网下,我终于摆脱了那难以下咽的枯燥理论课,随他来到了他的家乡——大麻镇,大运河畔的水乡小镇。 黄昏时分,当我撑着紫色的伞走入那条悠长雨巷尽头的小院落时,映入眼帘的是坐在藤椅上的阿婆——小于的奶奶,还有阿婆面前那大大的一簇枝干如碗口粗细,似树非树,似花非花的植物。紫色的花儿,纤细而招摇,在雨中,发散着淡淡的香气。 阿婆的藤椅对着那簇植物,就那么眯着眼,看着。听雨,滴滴洒在花瓣上,又轻轻随叶滑落,渐渐隐于尘泥里。阿婆的眼神很含蓄,目光深远,是一种远离岁月的淡定;细看,如一盏经过岁月洗礼的清茶,清淡中透着雅韵。 阿婆看到我的第一眼,便是欣喜,起身,来到我面前,牵着我的手,嘴里轻呼“小囡女”。只是阿婆的小脚走起路来煞是好看,左右摆动的身躯,有另一翻摇曳生姿。虽然脸上布满了皱纹,牙齿已脱落,却依然让人展目想像阿婆年轻时的美丽。那瘦弱而微笑的脸庞,眼眸里隐隐的愁意,经过光阴的磋磨,在那一瞬间,却让我想到那簇正在眼前灿烂绽放的紫色花朵。 第二天清晨,雨依然滴落,阿婆吃罢早饭依旧坐在那簇植物对面,用幽幽的眼神看着那簇植物。我猜想,阿婆一定在想着什么遥远的故事。我沉静地倚着阿婆坐着,也随着阿婆将目光落在那簇植物上。 那簇植物,紫色的小花上,雨如珠般滚落,滚到了绿色叶片上,又缓缓砸在地上,片刻就消逝了。一阵风过,小花便在风中摇曳着,颤颤的身形,仿若一位女子,在雨中摆弄身姿。有愁、有忧。香味,只是淡淡,随雨味,扑向鼻息,而后便收住了身形,随风飘向远方。 身旁的小于告诉我,这是丁香树,在他家的院落却有几十年了,这树还是阿公生前所栽。我睁大了眼睛,看着丁香,也看着阿婆。阿婆在微笑,也在冥想,目光落在我身上,却是一缕纤细与温柔。 我撑着伞站在丁香树前,低首嗅着紫色的花,深深吸一口,幽幽的花香,便随即潜入心肺。一滴滴雨珠,在紫色的小花朵上,泠泠地晶亮。我静静地立在丁香树旁,听小于讲述关于阿婆与阿公的故事。那是一个凄婉而忧伤的故事,因为这故事与眼前的丁香有关。 阿公祖上丰盈,家业厚实。从小除了在学堂里读书识字外,回到家里便是跟随小于的太公学做生意。阿公二十岁那年到山里收蚕茧。正是兵荒马乱的年代,阿公也便遇到了饿晕在路边,穿得脏兮兮,蓬头垢面的阿婆。寻问下,得知,阿婆的父母死于战乱,留下她独自一人。阿公动了恻隐之心,给阿婆捧上了干粮,送上自己的半旧衣裳。 阿婆换上了阿公的衣裳,梳洗干净、吃饱穿暖的阿婆瞬间就露出了清秀而温婉的容颜;在阿公宽大衣裳下晃动的纤弱身躯,灵动的眼眸,以及害羞下垂的脸,让阿公的心起了涟漪。 阿婆随阿公来到了于家。那年,阿婆十七岁。 有着门当户对观念的两位老人家,因阿婆的出身,却只允许阿婆做小,阿公却不肯,便一直与家人僵持着。阿婆是个温柔乖巧的女子,很孝顺公婆,为两位老人端饭打水,铺床洗衣。虽是大户,阿婆却懂得勤俭。没有多少文化,却很是知书达理。两位老人,也就不勉强阿公,却也不承认阿婆是他们的儿媳。 阿婆因在外流浪的时间久了,饥一顿饱一顿,落下了胃疼病,还时而全身浮肿,郎中说是因为寒了,不但胃不好,肾也不太好,吃了很多中药也不见治愈。阿公不知从什么地方听说丁香花有暖肾的作用,便到处托人找来了一棵丁香树,栽在小院里,也就是眼前的这一棵了。每当丁香花绽放了,阿公便亲自采摘,晾干,为阿婆冲泡成茶,每日饮用。 可是好景不长,在阿婆生下小于的父亲第三年,阿公便得了绝症,丢下阿婆和儿子走了。在弥留之际,指着门外的丁香树,拉着阿婆的手,嘴里含糊着:“丁香……丁香……”阿婆已意会,她知道,阿公是要她照顾好院落的丁香树。阿婆紧紧握着阿公的手,将脸贴在阿公的脸上,含泪。微笑。点头。 也许人过渡的悲哀,眼泪便成了奢侈品。阿公走了,阿婆却流不出一滴泪,只是呆滞地守着小于的父亲,守着那株丁香树,机械地浇水、施肥。 在阿公走后,却不知为什么,饶是阿婆精心伺候,那株丁香树却渐渐枯萎了。阿婆说,丁香一定和阿公是心意相通的,要去地下陪阿公了。她看了看小于三岁的父亲,在阿公走后的第一百天却流下了泪。 那一夜,天空飘着细雨,敲打着窗。阿婆跪在阿公的父母面前许久之后,将小于的父亲放在两老的怀里,她说要去陪伴阿公,去陪伴丁香树。 两位老人死命地拉住了她,小于的父亲,一个三岁的孩子似也懂得了什么,没命地撕扯着她,哭喊着,那哭声如刀子般剜着阿婆的心。阿婆痛苦地将准备好的三尺白绫在泪水里剪成了碎片,抛向了雨夜的风中,嘴里不停地念着阿公的名字。也就在当夜,看着情意深浓的阿婆,两位老人默认了她为于家的儿媳,并入了祖谱。 院落的丁香树虽然枝叶渐渐萎谢,但,阿婆还是精心呵护,浇水,施肥,不许任何人动一下。她说,他能在丁香树旁听到阿公的咳嗽声。 说来也怪了,也就在第二年春天,渐次枯萎的丁香树却又奇迹般地发出了新芽,慢慢长出了茂盛的枝叶。阿婆也因为丁香树的复活,渐渐有了笑容,如丁香树般地对生活有了生的希望。 往后的日子里,阿婆更如至宝般地看护着丁香树。 小于家的祖屋也不知修缮了多少次,唯一不变的是丁香树还在原地生根发芽。小于的父亲也继承了母训,将丁香树当成自己的亲人般呵护着,代替母亲浇水、施肥。 在小于五、六岁时,他父亲在一场车祸中丧生了。也就在那一年,丁香树又有了枯萎的迹象。阿婆的心又一次随着儿子的死,被掏空了。她曾经扬起的笑脸再也不见了,只是日日夜夜拉着小于的手,抱着小于,坐在丁香树旁,目光直直地盯着丁香树,那忧伤,宛如丁香树上绽放的紫色小花,有些不甘地随风苦苦挣扎着。 她仍然用心地如照顾自己的孩子般照看着丁香树。虽然那时,她虚弱的身体,提一桶水已很吃力,但她仍然坚持,不允许任何人代替。丁香树也许真的有了灵性,读懂了这位老人的心,在老人的喂养下又活过来了。 每年,一树又一树的紫色丁香花馥郁着,在枝头绽放…… 这就是我在江南相遇丁香花的故事,也在如丁香般的忧伤中听着关于阿婆的故事,陪伴阿婆依在那棵丁香树下,嗅着飘扬的花香,感受着丁香树温婉又坚强的性情,打发着日子。 后来,我离开了。只是我走的时候,阿婆就站在那棵绽放的丁香树下,送我走出了小院。 我回头,向阿婆挥手,也告别那棵丁香树,我却看到了紫色丁香花,层层叠叠,葳葳蕤蕤,就似阿婆的一生,纤柔又顽强。 此后,我一直固执地认为,丁香树只开紫色的花朵。 去年三月三十日,公公去世了。我和爱人将公公的骨灰送回甘肃,因为要处理一些家事,返回时,停留在了爱人的妹妹所居住的城市——新疆五家渠市。正对着她家阳台便是林带里与梧桐相依的如小拇指粗细的一簇簇丁香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