寻找藏王的羊群

时间:2012-10-11 18:10 来源: 作者:嘎玛丹增 点击:
风在山原谷地疯狂吼叫了一夜。黑暗里,好像有一群庞大的野兽在狂奔,整个大地都在颤抖。我没有听到过如此震耳欲聋的风声。这种声音,让我在山南的最后一夜难以安眠。朦胧中睁开眼睛时,太阳已经站在宫不日神山肩头。 世界一片静默,只剩下莹白的雪,铺满了大

  风在山原谷地疯狂吼叫了一夜。黑暗里,好像有一群庞大的野兽在狂奔,整个大地都在颤抖。我没有听到过如此震耳欲聋的风声。这种声音,让我在山南的最后一夜难以安眠。朦胧中睁开眼睛时,太阳已经站在宫不日神山肩头。

  世界一片静默,只剩下莹白的雪,铺满了大地。

  雅砻河并不是我们想象中的大河,河床狭窄低浅,河堤上的灌木坚硬而柔软,三月的水流清澈见底,看上去更像一条缓慢漂移的丝带,悄无声息地蜿蜒在白雪覆盖的大地上。它所浸润的雅砻河谷平原,是青藏高原腹地最为富庶的土地,西藏历史上惊动世界的重大事件中,有大部分发生在这个地方。它发源并滋育了藏族人类和雅砻文明,整个藏王时代的历史和文化均在这里成长和沉积。那些荣耀和伤痛堆积的往事,已经风化在纸间,不会像我的欢乐和忧伤,醒目地挂满城市的窗口。

  沿着雅砻河流经的泽当、乃东和琼结,可以把我们追寻的目光引向时间的远方。

  我不是历史文化探源者。暴风雪提前落满我的黑夜,就像坐在房间里遭遇的孤独,我的一切努力就是为了抵抗寒冷,拒绝用僵硬的姿势抚摸人生。第一代藏王聂赤坚赞的马鞍悬挂在雍布拉康城堡,早就和时间一起锈迹斑斑,驮不动我拥趸的欲望;松赞干布离开乃东已经1400多年,他举着刀剑所向披靡地迁都拉萨,留在道路上的兵刃寒光,也无法明亮我诗意朦胧的眼神。于今,他和文成公主躺在雪地深处,在琼洁县城以南的一座山丘上,不受功利叨扰地享受着缠绵不朽的惊世爱情。

  在这个银装披挂的上午,硕果累累的土地尚在睡眠,青稞和小麦在仓库里整装待发。我踩在雪地上面,只能倾耳自己的声音。我在一座又一座村庄穿越、逗留和拍照。有一只鹰在头顶和我形影不离,独自背着天空在飞。

  土掌房已被石头墙水泥板盖顶的新式房屋取代,散落在河谷平原。这些居住舒适的房屋,对我的身份并不陌生,除了信仰不同,我们使用同样的电器,收看同样的电视节目,同样讨论孩子的教育和就业问题。只是我居住的地方没有堆积的柴禾和草垛,不能到雪山和荒原散步,也见不到猪和鸽子,旁若无人地在门前屋后自由行走,更没有经幡和白塔,可以时刻抚慰心灵。

  一群妇女和儿童出现在雪地上,他们绕行在藏王墓地四周,见到我的镜头,纷纷从怀中掏出双手向我挥动,并露出安静迷人的微笑。卓玛就应该这样微笑,温和恬静,嘴里呼浮着热漉漉的烟气,仿佛滚滚不息的高原阳光,让我在雪地里的感觉不像事实上那样寒冷。有一个小男孩受到镜头惊吓,躲到了母亲后背。母亲很年轻也很美丽,一如我想象过千百次的卓玛。“我不是卓玛,我叫拉姆。”卓玛是仙女的意思,是一个在青藏高原处处可以听到的名字。这个名字,仅仅是我蓄谋雪山草原的情感假象,我试图在这个臆想里,让空洞堆积的日子一苇渡江,不再横尸街头。

  老人、妇女和儿童,清早就离开了村庄,汇集在雪地上环绕藏王墓转经,从黎明转到黄昏,从幼年转到老年,永远追随时间前进的方向。人们对精神生活的重视,总是这样生生不息。

  藏王墓的喇嘛庙很小,早先只是守陵人居住的房子,后来经过不断整修,变成了今天的寺庙。它高高在上,矗立在硕大的藏王墓顶端,佛堂内供奉着释迦牟尼佛和松赞干布。几个工匠站在院落里,正在用铜皮制作塑像。他们身边的树木和植物绿叶纷披,也在风中忙碌。塑像的形状已经完成,塑造的是藏传佛教始祖莲花生大师。当值的喇嘛和蔼可亲,对我们的到来很欢喜。敬过香礼完佛,我匆匆离开了佛堂,回头看见喇嘛和我的同行者站在藏经柜前说话,喇嘛用经书敲打了一下同行者的脑袋。我知道,那是喇嘛在为他加持。同行者一脸喜悦,两眼和平。

  几只小狗和鸽子在经幡阵里散步,对我的到来不理不睬。它们是这里的主人,主人见到客人自然不会惊慌,它们对人的厉害还不是十分清楚。这个地方保持着一些人和万物共同拥有大地的原样,彼此信任相依共存。人们在雅砻河谷富饶的土地上耕作栖息,牛羊在山原河谷食草生存,鸟雀们在天空和大地之间自由来往,不用担心突然的枪弹。在神谕的土地上,所有的正确就是万物平等的宗教信仰。

  我要在琼洁寻找藏王的羊群,开始就是一个错误。我总是被自己错误地指引,一直就在错误的方向里盘点错误,不像信仰下的人们,佛永远都在一切的正确之上。这里没有辽阔的草原,甚至见不到一座牧人的毡包。在视线稍远的地方,群山连绵,白雪皑皑,偶有牛羊在雪原奔走,瞬间就消失了,它们听从草场的召唤,坚定不移地走向我视线难以抵达的地方。

  我独自踩着厚厚的积雪,绕过房屋密集的纳让村,穿过静悄悄的田野和沟渠,偶尔见到农人在路边栽种白杨树。我用微笑和相机跟他们打招呼,他们或点头或用一个平静的眼神给予回应。大地上几乎没有遇见更多的人,只是在一个叫土布吉的村子里,经受了一场又一场和狗的对峙,最终我以逃跑的方式险胜。对付那些呲牙咧嘴的凶猛动物,蹲下或缓慢地背身行走,是顺利通过狗们所在地盘的有效方法,如果撒腿就跑,后背很可能被狗咬得血骨淋裆。现在已经很难见到藏獒,如果遇到它们,我将无路可逃。

  我用了差不多四个小时,才艰难地爬到了一座雪山半坡,地图上找不到它的坐标和名字。土布吉村就在山脚下的雪原里,因为看不到人影,像是在酣甜沉睡。我站立的地方视线高远,可以俯瞰整个狭长的琼结河谷。天空水洗般纯净,没有一丝浮云,这里离太阳很近,有世界上最干净的空气,虽然寒冽,但通体舒畅。四周是茫茫雪野,一座又一座的高山既彼此独立又身身相依,世界干净有序。我粗略地知道,历史在河谷里曾经有过怎样的严酷和缓慢,眼下,我听不到钦普工匠们的铁蹄在雅砻河岸回响,起义军的身影和刀光,消散在记忆的荒原;也看不到许布达泽率领的奴隶们手中高举的锄头,又是如何掘毁了历代藏王的墓穴。有多少压迫,就有多少反抗,有多少仇恨,就有多少血腥。这块世袭了三十三代藏王的土地,前后800余年,其间的荣耀和辉煌,和它的失败和伤痛一样多。那些往事太遥远了,遥远得就像我和卓玛的前世今生,永远荒寒在错过的长途上。

  我曾经不止一次地想,放下,像牧人一样流浪,在阳光普照雪山连绵的青藏高原,走进藏王的羊群,用一只羊的眼睛和蓝天白云交谈,用一匹马的耳朵听雪山草原说话。河水静静地流,草青青地长,用歌声和舞蹈记忆祖先,在信仰里自由自在地生活。

  山重水复,道路艰险,我没有骏马,无法奔驰;我也没有干净的眼神,自然找不到藏王的羊群。雪山脚下那些乳白的炊烟,和岁月缠绵了很多年,虽然我怀揣烈酒,注定不是可以走进毡包的牧人。

  太阳亮晃晃地倾泻在山原谷地,我以为可以听到羊叫,但只听到静寂。天上,一望无际的蓝让人窒息,那么神秘邈远。我绝望地想,可能从此不敢轻言蓝了。依稀可见琼结县城西侧山坡有残缺的墙楼,过去孤单地耸立在那里,正在一点点地隐匿。它是曾经的吐蕃青瓦达孜宫,已在时间里兀立了上千年。我不知道,它还能遗址多久?覆盖在山原大地的雪很快就会融化,要不了多久,世界就会复原它本来的面孔。

  在山南,我听见灵魂在说语,却又听不清说的什么。我的人生走不进藏王的羊群。卓玛举着鞭子,在距离我遥远的地方。

  积雪融化的时候,我离开了山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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