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宝钗进贾府,理由是进京待选。
“近因今上崇诗尚礼,征采才能,降不世出之隆恩,除聘选妃嫔外,凡仕宦名家之女,皆亲名达部,以备选为公主、郡主入学陪侍,充为才人、赞善之职。……薛蟠素闻得都中乃第一繁华之地,正思一游,便趁此机会,一为送妹待选,二为望亲,三因亲自入部销算旧帐,再计新支——实则为游览上国风光之意。”
——这么着,薛家一门三口便住进了贾家,说是暂住,可是一呆数年,没有搬迁的意思,连薛蟠娶亲,都仍然在贾府之内。并且“金玉良姻”的传言愈来愈盛,到薛宝钗协理大观园,小惠全大体的时候,几乎已经以二奶奶自居了。
然而宝钗是从什么时候知道自己入宫无望,转而向宝二奶奶的宝座进攻的呢?
书中没有明写。历年来最大的猜疑是雪芹自己写着写着就写忘了,而电视剧里则给安排了一个后续,加了个选妃结束的尾巴,然后才正儿八经给宝钗提起亲来。
我却以为,关于宝钗的落选在前八十回里是有明显透漏的。就在第二十八、二十九、三十数回间,只不过写得非常隐晦罢了。大概是考虑宝钗的面子。
第二十八回末,借着袭人跟宝玉的对话写出元妃打发夏太监出来,送了一百二十两银子,叫在清虚观初打三天平安醮。又赏了端午的节礼,宝玉和宝钗的礼份一样,林黛玉和三春逊着一层。甲戌本于此侧批:“金姑玉郎是这样写法。”
这是第一次明确提出“金姑玉郎”的说法,红线露了头儿,喜巾揭了盖儿。
为什么是端午的礼呢?我查了一下,原来端午前是选秀的一个重要时节。看来宝钗是落了选,而元春心知肚明,正中下怀:着啊,当不成妃子正好,可以给我们家当弟媳妇啊。于是就光明正大赐了礼,暗示了提亲之意。
然而宝钗那个时候心里是窝火的,委屈的,恼怒的,因为落选毕竟是件没面子的事。况且贾母在紧接着的清虚观打醮时又故意跟张道士提起宝玉婚事来,明显是并不落听她要做贾家媳妇的事,心中更加焦躁。这便有了第三十回“宝钗借扇机带双敲”的一幕。
导火索是在看戏时,宝玉没话找话地说了句:“怪不得他们拿姐姐比杨妃,原来也体丰怯热。”这真叫哪壶不开提哪壶。宝钗刚刚落选,分明这辈子都没有做杨妃的机会了,宝玉这样打趣,岂不是点眼药吗?
于是书里写道——
“宝钗听说,不由的大怒,待要怎样,又不好怎样。回思了一回,脸红起来,便冷笑了两声,说道:‘我倒象杨妃,只是没一个好哥哥好兄弟可以作得杨国忠的!’”
“大怒”、“回思”、“脸红”,这情绪三叠很有层次,是越想越气又不好说明的愤怒,只得不软不硬回了个钉子,给宝玉闹个没脸。然而宝钗还不解气,还想着再追一耙子。倒霉的是小丫头靓儿,忒没眼色没运气,这时候跑上来不尴不尬问宝钗见到她的扇子没,不过白问了句话儿:“必是宝姑娘藏了我的。好姑娘,赏我罢。”宝钗便借题发挥,指着她声严色厉地发作道:“你要仔细!我和你顽过,你再疑我。和你素日嘻皮笑脸的那些姑娘们跟前,你该问他们去。”说的个小丫头一溜烟儿跑了。
全书八十回,薛宝钗就这么一次发作,前面明明说她敬上怜下,不拿架子的,如今跟个小丫头也这么着,大为反常。为什么反常呢?就是因为落选了,气的。
不过后来宝钗慢慢气平了,顺了,认清现实,也就接受了要做宝二奶奶的命运。所以接下来宝玉捱打的时候,她来送丸药,第一次流露了真情,手捻着衣带娇羞脉脉地说:“早听人一句话,也不至今日。别说老太太、太太心疼,就是我们看着,心里也……”何等亲近柔腻。
这还罢了,后来宝玉睡在炕上,她进来时,丫环们七仰八叉地都睡熟了,连袭人也托辞脖子酸要出去走走。她非但不避嫌疑,还一矮身坐在袭人坐的地方儿,拿起宝玉的肚兜绣起鸳鸯来。
那可是肚兜呀,宝玉的贴身亵衣,何等隐秘的物事。按说宝钗这样自重身份的一个大家闺秀,看一眼都应该别过脸儿去才对,怎么倒亲手绣了起来呢?原因很简单:她心里已经认定了自己是宝玉的未婚妻子,妻子给丈夫绣肚兜,很应该。所以才本能地坦荡。心无杂念,正是因为胸有成竹。
当然,以上种种,都是我的揣想,雪芹草灰蛇线,没有一事明写,所以才惹得千古红学家疑窦重重。我的猜测,也只好做一家言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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