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年春天,我的堂叔不管三七二十一,就花了三百块钱买了一匹马。 记得那匹马是公的,黄色的,身材高大,身体各部分配合得相当匀称和优美。也许是马的年纪比较大的缘故,我们都叫它“老马”。 当天下午,堂叔就把马牵到村公路边来,想必是学骑马。他叫我们千万不要靠近马,防止被马踢伤。我有些害怕,只好远远地看。只见堂叔在上马前,把马肚带勒紧,检查肚带、缰绳、脚蹬的牢靠程度,还调整了脚蹬的长度。他从马的左前方上了马。 这匹马显然是有些倔脾气的。它可让第一次骑马的堂叔吃尽了苦头。它站在原地位置就是不往前跑,任凭堂叔怎么抽打,都不为所动。它那四条修长的腿,在我面前就好像是四棵会移动的树。足足在原地团团转了一分多钟,它才开始往前跑。谁知它性子烈,差点把堂叔摔了下来。我们都为堂叔捏了一把汗。 马不听话,也无怪堂叔决定要狠狠地揍它一顿。我们接着便有参观堂叔和几条彪形大汉教训马的命运了。堂叔把马栓在梨树上,高高地扬起马鞭子使劲地抽在马屁股上。马打了一个很响很响的响鼻,把吃食物的味道和气愤全都喷了出来。堂叔一次又一次地扬起马鞭子使劲地抽,马不停地躲闪,却惹来了堂叔的兴奋大叫:你妈的巴子,谁叫你不老实! “打它!”围着看的人都拍掌欢呼起来。这种欢呼声,此起彼伏。但在我,这一声却特别听得刺耳。 堂叔后背衣服都湿透了。于是,他对几条彪形大汉说:“你们轮流,好好教训!”这群大汉,平时都是十分好斗的家伙,对马自然也就不会太客气。 说来也怪,第二天堂叔就得意洋洋地骑着马在公路上奔跑了。 在接下来的一周里,堂叔用语言口令或哨音对马进行调教、训练和使役。如果马不听指挥,他就把它栓在梨树上,扬起马鞭子使劲地抽。我在心里暗暗佩服堂叔的本领。慢慢地,堂叔只要呼叫马的名字之后,叫它停,它就停;叫它走,它就走;叫它跑,它就跑;甚至叫它卧倒,它就卧倒。我认为,堂叔所曾做到的最高贵的征服,就是征服了这匹马。 堂叔非常热情地教我们学骑马。我也想学骑马,却不敢。我只能在一旁眼睁睁地看着他们骑马,羡慕不已。 有一天星期日的下午,堂叔叫我和他一道,坐着马车到镇上去装运肥料。我想,马最怕堂叔,有堂叔在,马应该是不敢欺负我的。几户人家购买的肥料叫马车装了个够,堂叔和我也坐在马车上。马背上的压力直往马的肉里扣,马把头沉重地垂下。它横竖没有说过半句话。也许它特别气愤,就算有泪,也只能往心里咽。堂叔甩了一下长鞭子,它又猛地抬起头望望前面。它喘息着,竭尽全力,好不容易才把车拉回家。 我立即去抱来一大捆红薯藤,顺势抛给马。它大口大口地吃着,并用眼睛望着我。我还是有些害怕。我提醒自己,与马保持距离。我总是担心它踢我。如果它的后腿从侧面或后面踹时,后果不堪设想,肯定会很惨。 我原以为,堂叔养马,也无非就是这样:骑马和拉车。真没想到,农忙时节我目睹了一件新鲜事,堂叔犁田耕地不用牛,而用马。他说:“马犁田耕地,并不比牛差。” 那天刚好是星期六,我起得特别早。我很好奇,便把用藤条捆好的一大捆红薯藤扛在肩膀上,跟着我的父亲、堂伯和两个堂叔去河那边,观赏他们用马犁我家的那块田的情景。他们每两个合成一组,非常紧张地轮流着。人很辛苦却快乐着。其实,更辛苦的是马。马犁田的速度比牛要快得多。 待他们把那块田犁完的时候,太阳已经挂在河边那棵大白杨树上了。我早已把那一大捆红薯藤捆成了若干小把,我将它们依次放在藤条上,然后绑成一大捆。我留了几小把没有绑,随时准备喂马。堂叔把马牵过来,把马缰绳递到我手中,指了指河边那棵大白杨树,对我说:“就到那里去喂马吧!我们吃了早餐,再来犁另外一块田。”堂叔把一匹马交给我照顾,竟那样放心。我迅速把一小把红薯藤直伸到马的嘴边。马一张嘴,就把一小把红薯藤含在口中。我胆怯地望了望马的眼睛,又望了望河边那棵大白杨树。 我的左肩膀上扛着一大捆红薯藤,右手牵着马且手里还攥着几小把红薯藤。马跟着我向河边那棵大白杨树走去。我怕它,于是我走得很快,它也走得很快。难道它想攻击我?我很着急,我告诫自己千万别惹马生气。我忍不住回头张望。我一不小心,脚不慎碰到了路边的一个大石头上,摔了一跤。我一咕噜爬起来。我的衣服,很快就被汗浸透了。 我看见马停了下来,站在那里,用细长的眼睛凝视着我。我感觉到了微小而又确切的温暖和幸福。我想:可能是我把马吓着了吧!要不就是马怕吓着我吧!就在这个时候,我感觉自己就是一匹需要照顾的小马,而老马就是小马的老爸。我不再那么怕它了。 我情不自禁地说了一声:老马,我的朋友!很显然,老马能够分辨出,是我在呼叫它的名字,当然不是它懂得名字的意义,而是说明它已经建立了名字的声音反射。老马一步一步地靠近我,我又拿了一小把红薯藤让它吃。我尝试着用手去抚摸马的头、颈、耳朵和背,它没有拒绝我。它没有生气,也没有咬我,更没有踢我。当老马在河边那棵大白杨树下吃完那一大捆红薯藤之后,渐渐地,我与老马就混熟了。 堂叔第一个到来,对我说:“上午继续犁田。你回去把红薯藤切碎,拌些米糠,用桶装着,中午拿来喂马。下午你到河边的那块草地上去放马。” 我回到家,吃过早餐之后,就拿着镰刀去瓦窑边附近的菜地里割了一大捆红薯藤。我担着红薯藤到黄泥拱的老沟里把藤洗干净,然后担回家,把藤晾在房子空坪旁边用来晒衣服的竹棍上。我便去搞卫生。我把房子里里外外,连同靠近房子不远的公路,都打扫得干干净净。紧接着,我将红薯藤一小把一小把地切碎,拌些米糠,用桶装着。 我胡乱吃了三五口冷饭,喝了一瓢井水,然后就随手拿了一把梳子,提着喂马的食物出发了。当我到达河边那棵大白杨树下的时候,堂叔也牵着马正朝这边走过来。我高兴地呼叫堂叔以及老马的名字。老马打了一个响鼻回应我。我想,大概老马它听出了我的声音。 堂叔把马牵过来,把马缰绳递到我手中。老马应该认出了我。我把食物拿过来,让它吃个够。我把马缰绳栓在白杨树上。 马背上没有马鞍。我一边对马说话,一边用梳子分别在马的头部、颈部、背部、腹部等,由轻到重来回地梳。梳得它心里美滋滋的。一个小时之后,我本计划试一试骑马,可考虑到下午有的是时间,因此我就不打算打扰老马了,也因为它确实要站着睡午觉了。我则在离老马不远处的一颗大树下打盹。我一点也不担心老马,它绝对不会来袭击我。 下午我便到河边的那块草地上去放马。蓝天白云村庄,草绿水碧花美。我多么想尝试一下骑马挥鞭的感觉。 我在草地上模拟在电影中看到的有关骑马挥鞭的那些最简单的动作:双手握拳,双臂自然前伸,手腕处交叉,想象自己手中拉着缰绳在骑马;两腿张开,扎马步,做出骑马的姿态;挺直腰杆,上身略微向后倾斜;手和腰身有规律地摇晃,仿佛骑在马上一般;两个脚交换踩地,节奏为:右左右右、左右左左;左手握拳,左臂横在前胸;右手朝天,像挥鞭一样剧烈摇晃手臂,身体继续晃动;脚下还是按照原节奏,想象着自己在大草原上飞驰。骑马挥鞭的那种感觉真美妙。 我哈哈大笑起来,看了看正在吃草的老马。老马打了一个响鼻,并朝我这边走过来。我感到有一种说不出的惊喜。我想,大概老马它知道了我的用意。 我搬来一个比较高的石头,放在马的左前方。我拉着缰绳,双脚站在石头上,双手按住马背,径直往马背上爬。第一次,我的肚子横着压在马背上,不敢转动身子。只几秒钟时间,我就下来了。老马很体贴我,它很温顺,不走,不咬我,也不踢我。有了第一次的经历,第二次我一爬上去就迅速转动身子,两腿张开,真正骑在了马背上。我拉着缰绳,身体前倾,围绕着草地转了几圈。我获得了实实在在的快乐。接着,我便一次又一次地骑在马背上,转圈,直行,上坡,下坡。我乐此不彼。 不过,我永远也不会忘记。那一次我骑着马下坡,正当我得意忘形的时候,不料马踏进了一个泥坑,突然马失前蹄,我便重心前倾,从马上翻跌下来。如果我及时提住缰绳,重心后仰的话,就不会发生那样的事情了。我的前额肿得老高,并有部分皮外伤,很痛。我坐在地上,祈祷:但愿老马没事。就在这个时候,老马出现在我面前。它打了一个响鼻,低下头,然后在我身旁卧倒。我知道,我的朋友老马来救我了,它要驮我回家。我很感动,我的泪珠从我的眼睫毛上滑落,在鼻翼两边挂住。我爬上了马背。 夕阳缓缓落山。我骑在马背上,老马驮着我,慢慢地,稳稳地,走得很仔细。我真真切切地体会到了,马确实是人类忠诚而高贵的朋友。 我回到家,隐着疼痛,特意给老马喂了一些它最喜欢吃的食物,算是对它的报答。这是我和一匹马的感情。 我在外地读书,极少回家。一年后的一天下午,我得知,马死了。我哇哇大哭起来。我失魂落魄。我想,要是我留在老马的身边,精心照顾它就好了。 有一次,十几个朋友聚餐,吃马肉。我拒绝参加,不过编了一个冠冕堂皇的理由。我这一辈子,可以吃很多牲畜的肉,但绝对不会吃马肉。 前年清明节,我回到成家山,特地到我曾经放马的地方走了一趟。河边那棵大白杨树不见了,路边那一个大石头不见了,坡上那一个泥坑也不见了,河边那块草地成为了一片森林。我凝眸着那块草地,并用相机拍了照片。 我在记忆中仔细搜寻关于老马的点点滴滴,别有一番滋味在心头。 我放了一天的马,而那匹马却要放我一辈子。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