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山对峙,白云绕梁,村庄和田野伸展在我的视线里,一条浑浊的河流,从一个叫木门道的峡口里流泻而出,曲里拐弯,在我的村子下面奔腾而去,入汉水,汇长江,带走我无限的遐想。河两岸蜷伏着好几个村庄,鸡鸣犬吠,草木葱郁。最显眼的一个村子依山而居,传说曾经是这个川道里唯一的集市,名曰马家集子,可到我们出生时,集市消失了,村子也改叫下马村。村子上面是一大片茂密的洋槐树林,远远望去,就是一副墨绿的画。 我十三岁的时候,结束了在自己村里的小学生活,开始了河那边的初中生涯。学校的名字就叫下马附中。从家门出来,大约有三里多的路程,下山,过河,穿过一条杨柳覆盖的长水渠,就到校门口的操场了。学校后面也是一片茂密的槐树林,学校前面是庄稼地,还有一块十多亩的苹果园,一条我们河道里最大最长的公路穿过村子,来往车辆不多,但我们上学的时候已经有大型拖拉机突突地开过去,每到逢集日,去上游的牡丹和下游的罗家堡赶集的人们就三三两两路过校园,比起我的小学来说,相对繁华多了。尤其是前后的林木和果树,夏日一片绿荫,校园就像一只小船,漂游在绿色的海洋里。 在学校我第一次见到了校长和另一位带数学课的公办老师,自然对学校产生了神圣的敬畏感。不过给我们初一代课的都是民办老师,年轻人,也是一两年前的高中毕业生,带语文的陈琳老师和带数学的董波老师据说是我们公社的两大才子,因为高考制度还未恢复,他们就被公社安排任教了,从讲课和批阅作业的认真态度来看,我们明显遇到高手了,尤其董老师,看我数学好,格外器重我,每次考完试,他批阅的第一封试卷就是我的,我常常得满分,用我的做题方法和答案再去参考阅其他同学们的试卷,当然我也有失误的时候,最多丢一两分,董老师喜欢拿一把教室里的扫帚教训调皮捣蛋和学习差的学生,看着别的同学挨揍,我心里暗暗得意,我敢说我是唯一没有挨过扫帚把抽打的学生。 来下马附中就读的是附近几个村子的学生,中午放学后都呼啦啦回自己的村里吃午饭,可最远的宋湾村的学生一般不回去,都留在校园里啃干馍,我深感荣幸,但是比起下马村的孩子来说,我们也是不幸的,有时候还受他们的歧视。那时日子苦焦,我们只有少数的同学才带干粮,像我,从没有干粮吃,只能等中午放学后回家喝玉米糊糊,有几次我饿的发昏,走到山脚下还要歇缓一下,才迈着发软的腿脚爬上山坡。而下马村的孩子,课间的时候他们的父母就端来一碗热气腾腾的馓饭,搁在窗台外面,下了课,便都狼吞虎咽吃起来,我看着他们的一副吃相,只能撅起干涩的嘴巴流涎水,有时感觉舌头上一团唾液,含上一会,就慢慢吞进肚里。记得班上时常有偷吃馍馍的现象,我们村的三泉和下马村的小五子为此打过几次架,我们搞不清楚到底谁偷吃了谁的馍馍,反正两人都是班上的三只手,有小偷小摸的习惯,我们的橡皮擦,钢笔不见了,找老师断案,最后都从他俩的身上搜出了赃物。 那些年虽然干旱,但河水长流不断,夏秋浑浊,冬春清澈。我们常常蹚水而过,酷冷的冬天,那河就是我们的拦路虎,没有桥子,我们在仄隘处放几块石头,或者支一两根木椽,小心翼翼地夸过去。村里有几个女孩子,常受我们的欺负,过河的时候,我们抢先过去,就将石头搬了或者把木椽抽了,她们只得脱掉鞋袜,在冰冷的河水里赤脚走过,一边过河,一边呜呜咽咽啼哭,我们就像打了胜仗似的,一路欢呼雀跃,狂奔到校园。后来女同学找校长告状,带头搞恶作剧的三泉就挨了校长的教鞭抽打,我们就再不敢欺负她们了。 初二的时候,高考制度恢复了,老师为了多考几个师范生和县一中,就把所有有希望中榜的同学集中起来办了个尖子班,就像现在城里中学所谓的“蓝天班”“火箭班”等形式,我记得只有七八个人,安排在一间最小的教室,享受老师给我们的偏食,下午多上一个小时的自习,晚上又去读夜校,我们打着灯笼,每晚结伴去学校,给我们带语文的马老师讲课非常扎实,特别是主谓宾定状补的基础知识,在我读高中,上师范的时候都得心应手。还有课本里古文篇章,老师安排都得背会,不管书本上要求和不要求的,背古文也是我的长项,我在上学和放学路上就偷偷地默诵了,其他同学都在课堂上叽哩哇啦高声背诵,我已经做其他的习题去了,笨鸟先飞啊,其实我认为自己有一颗聪明的脑袋,并不笨的。 我的文学爱好正是那一年培养而成的,不是语文老师,而是带数学的梁老师,过年时,我们几个学生去给梁老师拜年,回来的时候,他给了我一本书,是一本童话书:《宝葫芦的秘密》。当我在寒假读完那本书的时候,我看课外书的兴趣便与日俱增了,《林海雪原》,《金光大道》等等的书塞满了我的书包,一个同学还从家里拿来了《二度梅》,《三滴血》等古典戏曲书,都成了我如饥似渴的读本,有时在课堂上,把那些书压在课本下面读,还被语文老师没收过几次。从此,阅读文学名着成为我大半生的嗜好,不管是在林场打工,不管在师范读书,直至后来教书从政,书成为我的终生伴侣,而且,在文学之路上,我也历经艰辛,刻苦写作,有谁能知道我的梦是从河那边开始的呢? 人到中年,诸事缠身,曾经挚爱的书本和文字渐渐成了一种累赘,悲观和厌烦开始了,痛苦和孤独开始了,河那边那个不显山不露水的小小的村庄,几乎在我的视线里消失了。 可是下马村的故事依然在我的生命中延伸着,就像两岸的洋槐花,清香,弥久不散。 二十多年前,下马村一个九岁的农家女孩,在帮奶奶干活的时候,趴在自己的窗户前,木格格的窗户裱糊着一张烟熏火燎的旧报纸,上面刊登的一篇文章吸引了女孩的眼球,在一遍遍阅读的时候,记住了一个作者的名字,因为觉得这个名字有点拗口,便好奇的问他的父亲,他的父亲也许不会注意到文章的,但是那熟悉的名字却告诉了女孩作者的身世,他和作者曾经在下马附中一起读过书,幼小的女孩因为父亲和作者相熟,又因为文字的吸引,从此一颗文学的种子深埋心底,追寻着这个作者的文字,在二十多年的时光里发芽,开花,结果。 今年初夏,我慵懒地打开渐渐荒芜的博客,发现一个笔名子茵的女常逛我的博客,我的每一篇文章都留下了她踩过的脚印。我于是去了她的博客,发现是一个很有才情的女孩,写了许多的诗歌和散文,文字朴实而清丽,散发出浓郁的乡土气息,我想她也是农村长大的,不然写不出如此熟悉的生活,于是留了一次言,结果她回复说是我的老乡,但不肯告诉她的名字和村庄,她说喜欢我的文字多年了,终于在这里与我相遇,她也喜欢写作,正在邯郸学步阶段,希望我给予多帮助,我也发觉她是一棵好苗子,尤其是在我的家乡,能有一个衷情于文学的女子,可谓凤毛麟角了。 我细细读了她的几篇文字,觉得她的悟性那么好,语言细腻而流畅,就像家乡的小溪流,缓缓流过我的心房,也像初夏田园的姹紫嫣红,那么富于色彩和画面感,也像树林里啁啾的鸟鸣声,极具音乐感。于是,在我紧追不舍的询问下,她终于告诉我她的详情,下马村,一个女孩从二十年前阅读我的文字后,怀揣文学之梦,走出下马村,在省城念书,然后走向南方,文学的纽带又把我们捆绑在那个小小的村庄。 我知道从年龄上我们亦属于两代人,生活的阅历与承受的苦难自然有所不同,但是共同的土壤,相似的家庭背景,都是我们在文字里所抵达的精神领域。 就在我敲下这些文字的时候,我的耳畔响起了那湍急的河流声,激越响亮,河那边的洋槐树林,因为冬天的到来,飘起了如花一样的雪絮。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