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时候对美食的记忆十分有限。陪伴我们童年的多是村舍前后和旷野田间的野果,吃得最多的有水桃、构桃、酸杏、马桑子、剪子颗、蒿瓜,而在每年夏季村庄的沟沟坎坎里,最多的是树莓,还有野地里的莓子。 树莓长在山涧里的刺藤上,一簇一簇,成熟后,有胭脂色的红莓子,有黑玛瑙般的黑莓子,伞状密布的果粒上,带有细软的绒毛,我们乡下叫“架莓”。黑莓的果肉要比红莓丰满,水分充足,更加甘甜。在坡上放牛的少年时光,我们是在捉蚂蚱和抓蝴蝶的时候,追着躲在草丛中的蚂蚱和满天飞的蝴蝶时,奔跑中,衣服被刺架钩住,一转身,便发现一树树非常繁茂的树莓。一丛刺架上,一簇簇的果实,像举着几十把花束,在风中朝我们摇曳,舞动,微笑。从果蒂上摘下来看,刺莓就像倒扣在刺架上的一个个小盆,一盏盏红灯笼。 还有在去山泉挑水的半路上,在水塘子北岸的菜地边,都长着深茂的树莓,叶子上带着钩刺,春天开着一簇簇白色的小花,鲜有粉色的花瓣在绿叶丛中,小蜜蜂栖于花心,翩翩飞舞,专心采蜜。 在一些不长深草的旷野之上,带有砂土的红土地里,梯田地的坎塄上,长着一丛丛的莓子。莓子成熟后的形态,就像升级版的树莓,色泽上要比红色架莓浅些许,在阳光的映照下,红里透橙,像羞赧的少女,不欲言辞。莓子从不单独生长,有一苗莓子刺的地方,就是一大片,炎炎骄阳下口渴难耐时,找到一片莓子地,不用转身,一锅烟工夫就能摘一草帽,坐在树下吃半天。讨厌的是,莓子上经常趴着两种虫子,一种是蚂蚁,有蚂蚁的莓子味道一定最甜,另一种是草绿色的臭虫,附在叶子上不容易被发现,只有趴在莓子上时才能看清,如果不小心,会在摘莓子的时候触碰一下。谁的手若碰到这臭虫的身上,那算就是倒霉了。你在水渠里洗三遍,也未必能洗净那难闻的气味。 父亲在干完农活回家的半路上,总绕道到长满莓子的坡地上去,用饭碟状的荷包叶,或者用一枚梧桐叶,给我们摘回来一大包甜滋滋的莓子。我们还没有放学回来的时候,那片绿叶子包着的莓子,就放在门墩上,放在我们推开柴门就能一眼看见的地方。暑假里,姐姐们去打猪草时,把上百个霉子穿在草棍儿上,编成莓子项链,挂在脖颈上玩。 一粒粒红彤彤的莓子,像一个个红色的小盆子,托在我们的手心里,水灵灵的样子,新鲜多汁,够我们一人疯抢一把,痛快地解馋。 我对树莓和莓子的喜欢,来自小时候带给我幸福的体验。我对它们的理解和认识,是我已经走到远方的城市,在读书时重温《从百草园到三味书屋》这篇散文时,引发了我对故乡的思念。原来那满野满坡的莓子,就是鲁迅笔下的覆盆子。 在我再一次读着“如果不怕刺,还可以摘到覆盆子,像小珊瑚珠攒成的小球,又酸又甜,色味都比桑葚要好得多”这段话时,我的眼前是村庄,是夏家湾山坡里的架莓和花土坑沙地里的莓子,我仿若看到迅哥儿奔跑在碧绿的菜畦里,爬上高大的皂荚树,在何首乌蔓缠住脚腕的野坡上,摘覆盆子的画面。 离开故乡多年,现在仅凭写作来重归还乡的路程。 我清楚地知道,在我的村庄里,晚我一辈的孩子,已然没有人还愿意再爬上那高高的山梁,没有孩子还喜欢在那夏家湾的坡场上仰面朝天,看云,听风,打滚,摘野果子,已再没有孩子会从周身是刺的荆藤上、会在叶片长满倒钩的莓子刺上摘莓子。村后面的马路上车越来越多,不容许他们跑出村庄;一有疾病就要输液挂水,不容许他们在泥土地里滚打摔伤。 他们从五六岁时就学会的技能是朝村里的商店走,在离家不远的村口,绕过几道院墙,经过几截水泥路,就有几家和城里超市一样的商店,里面摆放着琳琅满目的果汁饮料,里面也有一种叫树莓的果汁。但孩子们不知道,树莓果汁的成分主要是香精,它其实不过是用化学方法冲调出来的树莓的味道,用色素勾兑出来的诱人的糖水,里面或许根本就没有一粒树莓的原汁。在小城里,我曾遇见郊区农民提着竹笼,在街上卖莓子,也有人把覆盆子用草棍儿串成串,挂在街市的水果摊上售卖。这好比《藤野先生》里写到的运往浙江的北京的白菜,用红头绳系住菜根,倒挂在水果店头,尊为“胶菜”,好比福建野生着的芦荟,一到北京就请进温室,美其名曰“龙舌兰”。还有人从大山里收购来这些野果,再用冷链包装后从网上卖出去。这让我这个乡下人在睹物思乡的时候,还从心底里感到有些扬眉吐气。 现代的孩子失去童年了,因为他们没有可以自己寻觅乐趣的环境。现代的孩子被这个世界童话般地欺骗着,因为他们的味觉已被篡改。我很幸运,我想回味一下童年的滋味,还可以再回到那故乡的大山中,在夏家湾,在花土坑,或许还会遇到最后的自然中的野果,最后的还甜蜜的覆盆子。 但愿它们与故乡安在。但愿它们无人采撷。但愿我还能常常梦见满坡的莓子熟了,一大片红彤彤的果实,在太阳炙晒下,泛出鲜艳欲滴的蜜汁。但愿吹过山梁的野风,在剩下的庄稼地里穿停,在将要吹到我的时候,不要吹醒背靠大树头盖草帽睡着的人。(牛旭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