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时候,有一回,父亲带我到他义兄家作客。父亲教导我称其为“潮伯”。 潮伯曾对我父亲有恩,是城里人;父亲是农村人,心地善朴,不忘恩,每年至少要去访他一次。 父亲和他谈话的样子甚战兢,客套话、感激话甚多,似是刚从师学艺的新徒弟,而潮伯,一个劲地抽烟,只听和答,始终没先发话;眼睛,一直盯死电视节目,像生怕电视机被人偷走;烟,也始终一支没发过,专抽我父亲发给他的。 纳闷间,潮伯喊来他儿子阿淳带我去玩。阿淳比我大一岁。看起来,他有点不情愿,表情木然,半句话没说,揪起我上衣的小肩就走,在一棵木棉树下停下,严肃地说:“站好,不许动!城里的街路难认,小心失踪!”说完便开溜。这话当时我听起来觉得极不舒服。冬风吹过,木棉树沙沙作响,我感到有点冷。 原来是去找玩伴。邻居的,城里人。 “好了,我们一起玩吧,他是从农村来的……”阿淳还没介绍完,那个邻居男孩便中断他的话:“我不玩了,你们玩吧。”转身就走。 阿淳着急起来,加大音量:“为什么?” 男孩似是不想回答,径直往前走。 突然,他扭过头来,板着脸,指了指我: “他,不是城里人。” 我生气了。一句话没说,冲回屋里扯拉着父亲的裤管,拼嚷着要回家…… 父亲没依我,狠狠地瞪着我:“我警告你啊,这是伯伯家,不准你撒野!” 就那样,我“无戏”地,偎在父亲身旁,闷过了艰苦的近一个钟头…… 回家后,我忍不住问父亲:“阿爸,潮伯为什么那么冷漠?为什么专抽你的烟?他那样对待你,你为什么还要去他家?” 父亲微笑着对我说:“阿勉,你还小,不懂。看人要看心。”那时,我才8岁,当然不太明白父亲的话,不久也就把这句话淡忘。 自此,在我心深处,注入了对城里人排斥的情感,尤其是那句“他,不是城里人”,不时地,会在我耳际回响。直到有一天,我的膀臂被报社一位投递员所摇动。 那日我正在家里看书,听到熟悉的摩托车声,便放下杂志冲出去拿报纸。突然,那个投递员失声喊嚷:“小心!只鸡!”紧接着是一阵轮胎与地面剧烈摩擦发出的声音。我循声望去——自家一只老母鸡被一位小伙子的摩托车吓得急剧逃走,险些被撞上,那位小伙子开得太快,由于急刹也险些摔倒。 一时,我甚感激:“这只母鸡是我家的‘老功臣’,这些年来不知下了多少蛋了。近期更努力,坚持一天下一个蛋,供我早晨上班前享吃。真是谢谢你!” 投递员似没听见,不发一语,依旧习惯性递过报纸,启动摩托车就走。 我甚纳闷,又骤然想起什么,遂大声喊问:“喂,您哪里人?” “城里人。”刚开出几米远的他,没有减速,也没回头,声音不大,却甚清脆,如深山里的泉,注入我的心田。 “城里人”,我的心一震!好多年了,这三个字对于我来说,是那么的熟悉,更是那么的陌生。城里人、城里人,终于引起我的兴趣,纳入我的视线。 此后,我在和城里人交往过程中,渐渐觉察到其身上也有某些可贵之处。 那天,我去探访一位文友。城里人。 聊得起劲的时候,门铃响了,是一位四十隐约的中年人,双眼微凸,衣着平淡。文友开门后表情显得意外。显然没有先预约。中年人进门后没有坐下,从衣袋里掏出一叠钞票来,塞在文友手里:“我买了一辆三千多的,这两千是剩下的,请您收回。太谢谢你了!”文友更加意外,稍后则定过神来,对他说:“是三千多,不是三千。所以没剩这么多。到底三千几?”中年人说:“您已经对我够好,我已经够感激,我是不会再拿的。”转身就走。 文友猛地拉住他,迅速从两千元里面抽出好几张一百钞来,塞向他:“不能这样的!” “合理这样的!”他猛地用力挣脱,跑得比兔子还快…… 我当然就这事问个究竟。原来,那人是修理电视的,几天前文友的电视机坏了,亲戚介绍他上门维修,修后欲回家,才发现摩托车不见。文友同情他,给了五千块去买辆新的。 我感动了,猛地用双手捧起一杯热茶,递给文友,问:“那人是哪里人?” 文友对我的问题似是不感兴趣,缓慢啖完茶,用食指抹干嘴角茶液,点燃香烟,吸一口,吐出,方淡淡挤出三个字来:“城里人。” 又是城里人! 我震撼了;被这两个城里人震撼了。我突然想到:心灵深处的阴影,滞结,淤渍,不是藉着自身的力量及意志就能够释除的;亮光,性情,启示,精彩……好多好多,又不一定是从书本上就能够探掘、得着的。答案,就渗透在我们的生活之中;只要你的心装的是春天,不要把视线移开…… 我想起邻居一位女孩来。去年深冬,她在我家院子里玉兰树下玩耍时,采摘到了一朵洁白芬芳的玉兰花,当时我就十分诧惑:玉兰不是在夏秋时节盛放吗?怎么暮冬里也有盛开的玉兰花?现在我终于明白,那是因为我一直没有用心去发现。(作者:钟奕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