蛇蛇蛇蛇蛇蛇蛇蛇蛇蛇蛇蛇蛇蛇…… 虽然住在永州之野,虽然打小就跟蛇相生相伴,但跟柳宗元没半毛钱关系。他是忧国忧民,我是忧己忧心,一个典型的利己主义者。这并不代表我没品位,在读“千山鸟飞绝,万径人踪灭,孤舟蓑笠翁,独钓寒江雪” 的时候,我们都很投入,教室里的声音,都飘到了广袤的田野上,跟潇水一样响亮。而且,至今还能背诵,看来,个人的心境,能唤起很多共鸣。然而,蛇,这冰冰冷冷的东西,一直跟我的生活——或者这样说太小家子气,蛇是跟大伙儿的生活紧紧缠在一起的。 东干脚有三句与蛇有关的口头禅,一句是见蛇不打三分罪;一句是蛇死路边有人叼;还有一句是骂懒人的,比秋蛇还懒。东干脚的蛇无处不在,屋前檐后,村前村后,山脚水沟,草里地里,一不留神,就碰到了蛇。蛇吓人,不打它可不得了。翻墙上瓦,进房进屋,进笼偷鸡,上床盘踞,能让蛇干出来的事,蛇都干过。土狗老哥关在门前的鸡闹了一夜,每次起床来看,鸡笼门都关得好好的。看看天,满天星。骂了一句“有活鬼”,第二天放鸡,鸡跑出来,鸡笼里还传出“哈哈”之声,低头一看,可不得了,鸡笼里还盘着一条乌黑的眼镜蛇,像一堆牛屎。关了鸡笼,提到街上,找先生捉了,足足三斤多,卖了五块钱。别说放生,没有当场打死它,已经让它多活了几个时辰了。 我第一次碰眼镜蛇,是在完全不知道的情况下发生的。我跳过水沟,想到山脚下碰碰运气。是的,那时候,我只要有时间,就会提一根棍子出去抓蛇。那时的蛇,已经卖到几十块一斤了。水沟边,岭脚下,庄稼地里,蒿草坪子上,林子边,都见得到一手提根棍子,一手抓个化肥袋子的现代捕食者。我跳过水沟,在庄稼地边的坡坡上走,一条蛇受了惊吓,在草里直接往前面窜。我来不及看清,蹲下身伸出手——眼疾手快,捉到了,又立马扔了,我看清了是一条半大不小三四两重的眼镜蛇。扔到旁边的红薯地里,那蛇一着地,呼的就抬高了头,别小看了它,三四两重,升起的头离地面都有一尺高,“哈哈哈”的发出示威的声音,很有一种威震四方的感觉。我盘算了一下,三两重,值十五块,四两重,20块。因为十五、二十块,我捉了它。把它的头摁在地上的时候,它反抗,我触到了它冰冷的身子,却并没有发觉出死亡的滋味,反而是一种收获的欣喜。 捕蛇者聚在一起,谈的也是蛇。在大江盆的山上有一条草鱼蛇,七八斤了,去了几拨人,都没有捉住。霍朝山的路边那盆大墓里有一条眼镜蛇,至少说十二三斤,一到雷雨天,就盘在坟顶上,脑壳竖在中间,哈哈吐气,没人拢得了它的身。我奶奶说的更离谱,后龙山有一口岩洞,洞里盘着一条蛇,眼睛跟手电筒一样亮。猎人张天锡带着两条猎狗进去,斗了半天法,都奈何不了那畜生。只要是大的蛇,人肯定就捉不了。蛇大了,修炼成蛟,就会升天而去。奶奶常说,龙溪河上哪里哪里出过蛟子,涨的水好大。我放鸭子的时候,去看了那个地方,一口破窑,下大雨的时候塌了,窑工想必没招了,就在半夜里撒了一个谎:出蛟子了。电闪雷鸣的夜晚,瓢泼大雨的夜晚,没人去考证真假了。到了次日,窑塌了,蛟子把窑毁了,没人向窑工追责了。这十里八乡一传十十传百的传开,假的变真的了。但不管怎样,我想抓一条大蛇,或者,我想要一大笔钱。蛇只是一个媒介,如果石头值钱,我就要一个大石头一样。可是翻篇山岭,拍打过所有的草垛,我并没有捉到一条惊世骇俗的蛇。 以前,一出门,无论在水沟边,还是在水坝上,只要人到,在水边歇着的蛇就刷地一声窜进水里,带起一片浑水。待浑水退去,就可以看见一条一条水蛇黄鳝一样趴在水底,走下水去,伸手必捉,手到擒来,一只手往往抓三四条。水蛇不值钱,带回家,找几个老头合伙,弄干净了,剁碎捏丸子,然后大碗喝酒。喝酒的人还在,一个没死,蛇却没了。无论到山前山后,都看不到蛇的影子。我有些后悔,我们把蛇抓绝了。老人却安慰我,关你什么事?蛇吃老鼠,老鼠吃农药,最后鼠死蛇也死。当年的捕蛇者,也纷纷转行,买了电鱼机,田里河里塘里,哪里有鱼,就往哪儿跑。没有鱼儿了,不要紧,还有蛙,青蛙、田鸡、石蛙、林蛙,只要能吃,就值钱。值钱的,就捉了。捉到现在,奇迹出现了,河里有清水,却无鱼虾;田里有肥泥,却刨不出一条泥鳅。深草里还有一些蛙鸣虫鸣,却令人胆战心惊,曾经蛙声如潮的夜晚,就这么永别了? 月亮还是那么好,因为它太高,没人摘得了。徜徉在月光下,东干脚像一个面目狰狞的古堡。我不敢相信,数一数,东家、西家,前屋后树,只有日新月异,没有一点往昔伤痕。万象更新,却令我心头有如一条冰凉的蛇在盘踞。柳宗元已经走了,走了千百年,我再也唤不回哪个在历史里独行的老头了。现在可以温一壶酒,可以与月对酌,可以恣意妄为,无论怎样,东干脚都能容纳,不是它胸怀博大,而是因为麻木。麻木到事不关己,就高高挂起。是这样吗?月光无语,照见年华,我蹲在墙下,如一只猥琐失群的小猪。一直都是,到现在,都还在为谋利而舍生忘死。死一回,还会生吗?死了就死了,只有冰凉的影子,如那些久已消失的蛇。 我曾是一个杀手,比蛇还毒,还冷。柳老鬼,你该从地里跑出来,指着我的鼻子笑话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