电视剧《宰相刘罗锅》片尾曲里有一句颇值得玩味的歌词:“故事里的事,说是就是,不是也是;故事里的事,说不是就不是,是也不是。”第一次听的时候,感觉极像绕口令。后来咬文嚼字地品了品,才感觉这歌唱得极是,因为那都是些故事里的事,说是就是,说不是就不是,即使有所偏差,也没谁揪着不放。而生活中的是是非非则没有如此简单明了,因为生活本身就是一道难解的题,再加上人为的精心设计和刻意伪装,让这是非对错全都失去了分明的界限。 二十多年前,我被分配到一所乡村中学教书,起初是担任一个班的班主任和这个班的语文课、历史课,一年后又加了个教导主任的名号,真真正正做起了既教书又育人的行当。那个时候的教育,虽然说不上纤尘不染,但与纷繁复杂的社会万象相比,绝对能称得上一块净土。在这个小圈子里,因为除了教就是学,大家于人于己虽然认真得有些较真,但很少有根本的利益冲突,仅仅是认真而已。 有一天早饭后,分管考勤的主任打完预备铃,就到各个班级巡查学生到校情况。快上课的时候,我们班的一名走读生匆匆赶来,迎头看见巡查的主任,便不由自主地加快了脚步。主任叫住了这名学生,十分严肃地问:“怎么来这么晚!”学生赶紧停下来,不好意思地低下了头,小声说道:“吃饭晚。”主任接着训道:“为什么不在学校搭伙?”学生依然低声细语:“离家近。”主任越来越严厉:“离家近为什么来晚了!”学生像犯了大错,声音越来越低了:“吃饭晚。”主任穷追不舍:“为什么不在学校搭伙?”学生虽然害怕,但仍然有问必答:“离家近。”……就这样,师徒二人你来我往,活像一对切磋武艺的太极高手,一招一式都有板有眼,看不出丁点的破绽;又像一盘铁定平局的棋式,翻来覆去就那么几招,都明知赢不了对方,却又都不肯认输。那场面看起来有些滑稽,但两人都十分入戏,一个气得鼻子里冒烟,一个吓得鼻尖上冒汗,要不是上课铃响起,真不知这场别开生面的校园情景剧要演到什么时候。 也是一天早饭后,还是这位主任负责考勤。那时候,我们学校落后得有些原始,不要说自控打铃钟,就连一副完整无缺的铃也没有,因为挂在办公室廊道里的那副铁铃,铃铛锤子早已不知去向,打铃只能用一把废弃的自行车脚拐。这样考勤,谁也不敢保证没有一点误差。主任打铃的功夫是全校出了名的,年轻人打铃常常是当当当一阵,他则是当一下当一下敲得认认真真,不紧不慢,不慌不乱,好像在演奏一支好听的曲子。这天,主任打预备铃打到最后一下,一名教师正好骑着自行车进了学校大门。主任不等教师停稳自行车,就走过去认认真真地说:“你迟到了。”教师放好自行车,十分自信地回应:“我没迟到!”主任马上重复道:“你迟到了!”教师也不示弱:“我没迟到!”主任于是一撸袖子,露出了手表:“看看表!你看看表!正好迟到半分钟!”教师也不依不饶:“我也戴着表,看你的表干什么!看看我的表!我不但没迟到,而且还早到了半分钟!”主任气得脸色铁青,气鼓鼓地走进了办公室。教师却不肯罢休,嘟嘟囔囔好一阵子。在场的老师插不上话,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皱纹里都含着笑意。 那个年代的校园,校风十分严谨,教风与学风都十分端正,只是缺少今天的活力与生气。周一到周六,大家几乎全封闭在这个狭小的圈子里,与外界打交道的机会很少,说“风声雨声读书声声声入耳”倒还贴切,而“家事国事天下事事事关心”只能体现在教科书上了。这种情况下,大家自然养成了一种与众不同的思维与为人处世习惯,常常被人扣上一顶“当老师的”帽子。有一次,我陪同学校一名身兼司务长的同事到集市上买菜,在一个菠菜摊前,同事故作老练地打问价格:“这菠菜该贱了吧?”卖菠菜的是一位六十多岁的老农,看样子不像是贩菜的,言谈话语没有半点的修饰:“反正是自家地里建的东西,再说也快散集了,就五毛钱六斤吧。”同事俨然一位砍价的老手,扒拉几下菠菜说:“就是啊,都快散集了。人家都卖一毛钱一斤了,你怎么还卖这么贵啊!”老人哈哈大笑起来:“那……那我就随行就市,也一毛钱一斤吧。”同事像赢了一盘快棋,心满意足地挑起菠菜:“那就称五斤吧。”当然,老人最终还是按照五毛钱六斤的价格,给了我们六斤菠菜,我的这位同事竟然还沉浸在讨价还价的得意中,喜滋滋的,以为捡了个大便宜。 都说往事不堪回首,其实不尽然。回顾当“孩子王”的那段时光,不管师生之间还是同事之间,那种丁是丁卯是卯的状态看起来有些古板教条,甚至有些可笑,但在我眼里都是些质朴天然的东西,不含一点让人后悔、后怕、后恨的世故、圆滑、奸诈与算计,相互间用不着设防,有话就说在当面,有事也做在当面,自然免生了许多误解与记恨。现在这年月,人人都希望孩子向美向善,自孩子牙牙学语就教他们“人之初,性本善”,而自己却不得不在是与非、真与假、善与恶、美与丑的混沌中挣扎,满心的纠结,满眼的迷茫。 时隔多年,翻出来这些陈谷子烂芝麻,不是因为可笑,而是觉得可亲、可爱与可贵,让疲惫的心灵回了一趟家。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