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听到了墁平的雨声,它响在30年前,沉闷激越。一个十六岁的少年,正在无边的原始森林里手持弯把锯伐树,锯子穿梭在一棵古树的根部,锯沫和雨点搅合在一起,就像一团迷乱的梦境。大树慢慢倒下去了,溅起的雨点,击打在少年的面门上,隐隐作疼,纷纷坠落的树叶,模糊了视线。雨声,成为我生命旅程中的鼓点,是雨打芭蕉的意境,是万马奔腾的喧嚣,也是苦焦生活的如泣如诉。 墁平多雨,云雾横渡野牛关梁时,淅淅沥沥的雨点就砸在了树叶上,树叶一边起舞一边歌唱。沟底的溪流里,迅速有水花溅起,一道道的涟漪绕过巨石向前方移动。干活的人们不再打山歌吼秦腔了,默默揩去鬓角的水滴,继续一棵一棵伐树,如果雨水湿不透衣服,绝不会离开工地的。雨雾笼罩的野牛关梁是墁平最高的山峰,我们居住的草棚,砍树的工地,无论距离多远,都走不出的它的范围,它的延伸。我有时想,它就像世界的屋脊,只要在这里生活过了,爬越过了,世界任何一个有高度的地方,都是我不再幻想和痴迷的。它就像一本书,蕴藏的雨,蓄积的云,吸纳的阳光,就是我毕生享用的,我读不完,也读不透,也像一座凝固的碑,从那年的雨季,立于我生命的长河中。 时间是1981年的夏。我离开了校园,刚割完麦子,家里人就催促我上路了,去墁平当育林工人,村里的强壮劳力都去了。我不知道林场的活有多苦多累,只知道家里从此就少一张饥饿的嘴巴,从此我就可以给家里能挣来化肥钱了。我不知道墁平有如此繁茂的原始森林,不知道墁平有那样狂放肆虐的雨,不知道作为民工的我们,会在漂泊大雨中变为落汤鸡。为了防雨,工棚上面铺了塑料纸;为了防雨,干活的时候都打着裹腿。我不习惯打裹腿,所以我的两腿一直泡在雨水里,成天泛起湿漉漉的感觉。多年以后,当我感到两腿变得麻木沉重的时候,我为自己对待身体的不负责任而懊悔不已。 有一段时间,大概有多半月吧,狂泻的雨不得不让我们歇息在工棚里,肉体的休养并不能给我们带来多大的欢愉。不出工,一日三餐却不能少,平日积攒的工钱就消失在我们的肚子里了。在渴望天晴的念想中,大家在草棚里吹牛谈天,打扑克下象棋。好在我进山的时候,在县城图书馆买了几本书,有《唐诗三百首》、《聊斋志异》等,我的时间就在那些密密麻麻的文字里慢慢流失。邻村的王三哥从家里带来了他心爱的板胡,此时便有了用武之地,从早到晚不停歇地拉唱,悠扬的旋律和欢腾的雨声搅合在一起,我很庆幸,能和这样一个富有生活情趣的人在一起伐木,那种精神的愉悦和享受是常人所不不能拥有的。王三哥在工地上抗大板斧,他硬朗高大的身躯征服了数不清的参天大树,我很纳闷,他何来的艺术细胞,粗大的手指会弹出曼妙的音乐?听说他在县秦剧团干过,因为不识字,最终辞退了。 就在这样的雨声里,我读书,他拉板胡,互不相干,又互相补充。我在墁平的日子,就不只是单调的伐木声所涵盖了。我在书里寻找梦想,寻找幼稚的爱情,寻找十六岁以后我望不见的未来。王三哥呢,他比我大二十多岁,他的板胡声在透出一个中年人满身的疲惫之外,也不乏梦想和快乐,他想念故乡,思念妻儿,也为失去的青春岁月而透出几分的悲凉,所以他常常紧锁着眉头,他那表情显得高深莫测。他拉的曲调大多是秦腔,也有我们故乡的社火曲子,年轻狂妄的我也没多大兴致去听,但那如怨如诉节奏也能打乱我的思绪。如果说我感谢雨给我带来重温书本的快乐,那他就不是这样了。他憎恨雨声,他不愿意在板胡那一支美妙的旋律中消遣时光,板胡不顶饭吃啊!他少干一天活,家里的老小就要饥饿两天,于是在大家竖起耳朵听的细致的时候,他就停下来诅咒一番老天爷。 有一次,我看书看累了,就问三哥:能不能教我拉板胡?他拉的正入神,似乎没有听见我的问话。我于是凑近了他,继续说:三哥,教我拉板胡吧!他梦醒似的,用不悦的眼神瞟了我一眼,手指僵硬地停在了闪亮的弦上,板胡声戛然而止。他轻描淡写地对我说,你学不会的。然后将板胡重重地掷在草棚的一角,蒙上被子睡觉去了。受冷落的我也愤愤地合上书本蒙上了被子,心里嘀咕道:不就是一板胡吗,有啥好玩的。草棚外的雨声更大了,我怎么也睡不着,一直在想,我为什么就学不会呢?后来的生活证明,我确实学不会板胡,一来没有音乐的天赋,二来我们的生活阅历截然不同。 多年后,我回到村里,遇见了已经失去老伴的王三哥。他似乎已经是一个老人了,腰板弯了下来,就像墁平的一棵老树。也似乎还是墁平的一个中年人,朗声笑着,是我在墁平所不曾遇见过的表情。他的四个儿子都已经成家立业了,每天的工作就是哄孙子,我问他还拉板胡吗?他说还在拉,板胡是新的,是城里当了干部的一个孩子买来的。他急于要找来给我拉一曲,他记得我不喜欢秦腔,就问我喜欢什么曲子?他给我拉。我想不出什么来,却突然想起了墁平的雨声,想起当年要学拉板胡的一幕。时间倒退三十年,现在的我就是当年的王三哥了,我感到满身的疲惫。我不知道我喜欢什么,不喜欢什么,思想一团乱麻,生活的各种压力不是墁平的雨声所能阐释的,我忽然明白了一个不识五线谱的人为什么能拉出玄妙的板胡声。 这是一个炽热的夏天,没有雨。我坐在小城的一隅,想起墁平的森林和雨声,野牛关梁上的云雾,想起王三哥和我,想起我看的书,他拉的板胡,构成了我潮湿凝重的生活一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