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一个早春时节,布谷鸟从枝头飞过,平原上有一年的油菜花开了,零星地开了,黄绒绒点缀着一望无际的麦田。我祖母在那样的一个早春时节,也长成为一个不得要领的夭姑儿。红菱湖她的女伴们,也渐渐地出落的有了模样儿。她们宁静地聚集在一起。台上的人们经过她们的身边,简直想不起来,这群潦草地降生于世,在饥荒、逃难、水灾、瘟疫中随时会被家人弃下的丫头秧子们,她们是如何悄悄出挑得人模人样的,象红菱湖里的荷叶,露出青色的尖尖角来。人们开始毕恭毕敬地称呼她们为“夭姑儿。”夭姑儿是一个娇嫩的、秀气的、叫人爱惜的招呼。
当夭姑儿聚在树荫下的时候,台上的男丁们总是绕得远远的走,荷锄的农妇们暂时屏住她们疯野的玩笑,贤惠地招呼她们,经过。就连将要去耕地的牛,追赶着小猫和母鸡的黄狗,打鸣的公鸡,也是小心翼翼的从树荫边经过。夭姑儿是让人敬畏的,是要人抬举的,因为,她们不会永远都是夭姑儿,就象五月的篱笆墙头,一壁繁盛芳香的蔷薇花,光芒烁烁地开,花季是那么的短。
在这样的一个早春夜,三星在天,夭姑儿就要出门去采柴笋了。月光铺满了寂静的屋顶、菜园,发亮的河水和小路,远方的原野上升起袅袅的淡雾。月亮像一个夕晒的落日,金红浑圆地,光泽淡了下去。
新春的芦笋是那么的娇嫩,象一筒清水。唯有少女的手,才可轻轻地将芦笋掰下,而不至伤了笋杆和笋芽。去往长江滩头的路途是漫长的,夭姑儿半夜就从红菱湖启程了。她们要赶在太阳出来以前,从江滩边往回赶。她们静静地聚在村口,向着远远的长江边去。满天的星子,鸡声一路地啼。偶尔,一匹马在夜色里得得地疾驰而来,经过这群挎篮的村姑,蹄声慢慢地缓了一些。一位年轻的男子跨在马背上,他驰过星光下的平原,驰过少女们多情的黑眼睛。他是一位侠客。
长江边清晨的大雾,是嫩绿的,在江堤上,柳枝间流淌。少女们仿佛林中小妖,渐渐散开在雾中的芦苇林,我的祖母菊看见哗哗的水声,江水带着寒气吹上她的面颊,呵,长江广袤地出现在她眼前!水从天边涌流,顺着江面逶迤而下,地平线远成了一道黑边。我的祖母菊坐到岸边的石头上,她的手被长硬了的芦苇叶划破了口子,冒出一滴一滴的血珠子,她生气地含着手指。少女菊很有气性,常常地,她就恼火了。
风在江面吹着浪头哗啦哗地撞向岸边,蓬地一声,礁石下的江水里,有什么东西顺着水势撞在了石头上,荡起水波,溅得白水跃起来,
少女惊起身来,向江里望去,只见一扇朱漆门板卡在乱石间,上面躺着一个人,手腕、足腕,被皮绳牢牢绑缚着。长长的头发垂在水里,犹如一蓬水草。门板被浪头和水波又推又搡的,那个女人全身罩在一片白水里。
我的祖母菊明白了,门板上的女人,被人家搁在长江里“放流河”。她是一个有罪的女人。罪恶到无以复加,以致于她的族人和长者都不屑于动手去杀她,不能叫她痛快地一命呜呼地死去——他们将这样的女人绑缚在一叶门板上,恨恨地推到大江大河里,让雷劈死她,让雨浇死她,让江水里的大鱼大怪,吃掉她,总之,就该让天收了这该受天谴的妖物。
江水边的我的祖母,采芦笋的少女菊,她飞快地溜下礁石,脱了鞋袜,涉水走向那叶门板。那个“放流河”的女人,看她试图蜷曲的腰身,还是个很年轻的女人,脸被天空的太阳和寒风,摧折得满面褶皱,她瘦得令人感觉她的脸只有额头,附带着长长的浓密的眼睫毛,紧闭的嘴唇是白的,起皮的。她的脸旁边那个黑黑的圆形的东西,菊子原以为是一只喝水的葫芦,原来,却是一颗硕大的人头,齐着一截子脖颈,毛发纵生,凶狠狠地安在那个女人的脸旁边,随时要蹦达起来,用牙齿咬住女人的头发,将她吓个半死。菊子想着,嘴里便“唉呀”地惊叫一声,旋即又伸手捂上自己的嘴巴。惊动了江堤上放牛的少年们,他们若是闲着无事,也许会顺手拣起石头,三下两下地,将这个有罪的女人,砸死了干净。自古以来的风俗,于情于理,被“放流河”了的女人是遭天谴的,任何人都可替天行道,免得她漂在江上,玷污了一方水色。
门板上那个女人,缓缓睁开眼睛,又闭上。她望一望头顶的天空,天上漂着一絮一絮的彩云,云朵的边缘是蓝色的。她望着,而后微笑了,少女菊呆呆地望着那朵微笑,仿佛风里飘来的蒲公英,柔柔地,触了一下她的心。旋即,那女子双目泛起晶亮的光纹,四处打量起来,她努力地偏偏身子,一股淤积的水波从她的身下荡出。她又努力地转转头,看见了江滩上的少女菊,她的土布花衫,肩头搭着两条青油油的辫子,容长脸,睁着一双清凌凌的眼睛,一眨也不眨地望向她。 “放流河”的女人柔和地打量着她——她是十年前的她,一身清朗,起了个大清早来江边采芦笋,暂且还没开始自己的人生呢。没有后头那些脱不开身的牵绊、孽缘、情债……女子向少女菊,浮出一朵讨好的微笑。
菊子居高临下,神气地说:“你的门板走不了啦,门环扣到石头上了。”
那个女人张张嘴,喉咙里说不出话来,慢慢地发出一些嘶哑、微弱的声音。
菊解开装茶的小葫芦,蹲下身问那女人:“你口干吧?喝茶么?”
女人脑后的头发在江水里一漾一漾的。菊子伸手,从水里托起女人的头,将葫芦里的茶洒到她干裂的白的嘴唇里。茶是娘半夜才烧好的,此时依旧温着。女人很虚弱,头发和脸都是冰凉冰凉地,歪在菊的胳膊上。
浸过水的皮绳牢牢的,粗粗的,在她的衣服上勒出深深的勒痕,手腕上的皮绳,更是,径直卡在皮肉间,她的一双手泡在水里,白白的,全起了一层虚皮。菊子从竹篮里拿了镰刀,小心地将刀刃伸到绳子之间,小心翼翼地,一根一根地地割开绑成一股的牛皮绳。她用镰刀粘上一层人体的浮皮,用力一割,女人嘴里呻吟了一声,仿佛停滞的血液,正在迅疾地从头通到脚。
她扶着女人,那浸在江里的身子,唏哩哗啦地响着水声,一片白水落回江里。女人坐好了,她的骨头也在努力地知觉,感受着清晨的春雾,那沁人的凉,感受着她身上水淋淋的棉衣、棉鞋的重量和寒冷。她试图伸出手,在江水里拂了拂,却没有力气将手合起来,掬起一捧水。她叹口气:“你再帮我洗洗脸吧,我觉得江上的风将我的脸都吹得脱皮了。是不是?”
菊子忙忙将双手掬成一个圆窝窝,掬了一捧水,轻轻浇到女人脸上,又拿自己的袖子为她擦干净脸。女人说:“春天的江水是温的。”
菊子指一指她旁边的那颗闭目呲牙的男人首级,问了一句:“这是你的什么人?”
女人抿一抿她白色起皮的嘴唇:“是我的郎倌,我把他的脑壳剁下来了。”
“放流河”的女人坦然道:“我宁愿放流河,也一定要他死。我嫁给他七年,他不死,我自己的命就活不了。我躺在江上这些天,是我唯一没挨打的清闲日子。”
菊赞同地点点头,她将女人的身体从水中拖出来,让她依附在一块大石头上,晨出的阳光照耀着石头,很温暖。女人坐下去的神色,仿佛不敢置信地烤着一堆火,那样的不敢享受。
女人的双手揉着足腕,都是被水泡过的惨白,起着虚皮,一边搓,那些皮就往下脱落。
我的祖母菊问道:“你要在江上漂到哪儿去呢?”
“这是第几天呢?“
女人笑一笑:“天亮时分刚好三天三夜。“
“要是打雷下雨了?江上起大浪了,把竹排打翻了,怎么办呢?“
“这点苦,我受得过。”女人仰起脸来,在春风里,温柔地说:“有个人,他在汉口码头等着我呢。我顺着水漂,一直往下,就会漂到他那里。”
菊子心里明白了,如此这样,她心觉着女人这样的际遇,就再合理不过了。她担惊受怕地伸手,小小地指一指人头,问:“那你还怕不怕他?”
“怕的。我做姑娘时,是被强逼到他家来的,从没安逸地过一天日子。喊打喊杀,怕他象怕雷公一样。现如今,我倒是不怕了,因为我是亲手把他的脑壳切下来的。他在我脑壳旁边,我还听得到他在吼,等我到了汉口,我就把他埋了。”
“我杀了他,他也就不欠我的了。我被他们族里的人钉在这面门板上,推到江里放流河,要漂七天七夜,要是第七天人还活着,就可以上岸去。”
菊子凝神听着,眼睫毛扑闪扑闪的,这江上飘来的女人,象一场梦,这个早上也象一场梦,长空青天,江是蓝的,绿蒙蒙的芦苇是静的,空间格外的豁朗,阔大无声,象一个舞台布景,适合这野狐妖一样,从水里爬起来的女子,翘起三寸金莲的脚,手指头翘成两朵兰花,比比划划地,一桩一桩地唱道情,道她生平的苦。自三岁没了娘,兄嫂无义,饥寒冻饿,餐桌下拣饭糊口,长大了,和对河的一个少年,天天隔河痴望。无缘无故地,两个人就会在田间地头撞到一起,天地那么大,偏偏他和她,就鬼打墙似地,时常撞到一起。可惜兄嫂将她嫁给了大户人家的混账儿子,贪图那点面子,断送了她这一声……虽然只有菊一个观众,也把她听得泪水涟涟了,泣不成声了。我的祖母,她听什么都听得津津有味,时常喟然长叹,时常泪如雨下,在剧情里,一辈子都出不来。她爱听人诵佛经,唱道情,爱讲古,待我认识她时,她已经像一口苍老的朱漆斑驳的樟木箱子,里头收集满了关于村庄、土地庙、无常神鬼的秘密。
放流河的女人说起那个人,他在汉口一家货栈里做事,听说有的时候还跑船,跟着货走上海,走南京,下重庆。所以,她如今漂在水上,一点儿也不怕。这条江和她的心亲着呢,给了她天宽地阔的自在,男人在汉口等着她呢。他的货栈地址,她背得滚瓜烂熟,铭刻在心。晴川阁,鹦鹉洲,晓得吧?这些地名,都是上书了的。古时候的人就游过风景写过诗的。她到汉口后,首要的,是扯块好看的料子,做一件旗袍,在大马路上走一走,看看西洋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