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个世纪80年代末,一个夏天的傍晚,杭州暑热难耐。我准备搭机回西安,在去笕桥机场通勤车站的路上,碰到一个衣衫褴褛的老者蹲于路旁。老翁以膝垫肘,分掌撑于下颏,双目微合,昏昏欲睡,汗出如浆,可能因为久蹲不起而脚下不稳,身子前后微微摇晃;膝前摆一细网铁笼,笼内一只比一听可乐还小的麻色小兔,亦垂耳闭目缩于一隅,喂食小兔的几片菜叶已失水枯萎。一翁一兔,人困兔乏。本是路过,本是无心一瞥,却让我对此翁此兔顿生恻隐之心。在这百鸟归林万家灯火的时候,一个年过花甲的老者,希望渺茫地守着一只巴掌大的小兔,指望用它换些油盐钱。如果不是穷困窘迫到了极点,谁会在烈日烘烤了一天而炎气蒸腾的路旁受此煎熬?俯身问价,老翁说此前一直卖一元一只,现在只剩最后一只,给几毛钱就卖。我给他一张两元钞票,说不用找了,你把那把菜叶给我,算是小兔的菜钱。于是老翁道谢我捉兔,皆大欢喜。当时机场安检不像现在这么严,我把小兔放在包里居然也混上了飞机。 家有一猫,因独此一只,无须分辨甲乙丙丁,懒得取名,觉得其名为猫,也是实至名归。因兔亦仅此一只,同样原因,取名为兔。此兔初到我家,并不惧人,满屋东游西逛。喂之以菜叶,采食甚欢。猫平日里闲庭信步,体乏神倦时不肯多挪一步,经常就在过道中间席地酣睡,家人进出,无不蹑手蹑脚,小心谨慎;有时候爬在电视上睡得发昏,爪子或尾巴耷拉到荧屏上,不管节目有多精彩也没人动它一下,直到自己翻身不当翻错方向而掉到地上。猫比兔先来,要和兔论资排辈,初见小兔大就为不满,竖毛弓腰恶声恶气威胁小兔,它要是会骂的话,那兔肯定猫血喷头。但它不敢靠近小兔,更不敢对兔发起攻击,只是密切注意兔的动向,兔如果离它太近的话,它就会像《水浒传》里的泼皮打架一样“托地跳出圈外”以躲开它想象的攻击。这让我联想到有些国家在主权受到侵犯时,除了反复抗议以外,只是“密切关注事态发展”(请勿对号入座)。这小兔好像天生胆大,对猫歇斯底里的恐吓置若罔闻,只顾找我扔在地上的菜叶,对猫视如草芥,我食我素我行我素,满屋子颠儿颠儿地转悠。猫对兔吓唬了两天,发现兔对自己并无威胁,泄完一腔怨恨之后,也就不再无端发狠。
小兔来家第三天中午,我吃肉夹馍的时候一点肉屑掉在地上,猫对豆大一点肉渣不屑一顾,它只盯我手中的,不给吃就时不时偷袭一爪。几滴腊汁油滴到了地上,小兔居然津津有味地舔得干干净净。一种咖啡的广告说:"滴滴香浓,意犹未尽"原文是Good to the last drop,译得好,大手笔,向译者致敬(恭请对号入座,在下欲亲瞻高人文采久矣)。如果把猪油染成咖啡色,把小兔捯饬一番盛装出镜,它无疑是这咖啡当之无愧的代言兔。小兔闻闻肉屑,也毫不犹豫地吃了下去,吃完把前爪搭到我腿上站起来嗅探肉味之源,真是意犹未尽。我有些惊奇,心想你啥时候变成肉食动物了?我抖掉一点肉,小兔吃肉的样子好像还俗的和尚,一点都没把自己当食草动物。僧人吃素饭也要放些油盐酱醋菜蔬佐料以调和口感,有些寺庙还会弄出许多和意淫手淫异曲同工的伪荤菜,如素鸡素鹅素鲍鱼素啥啥,造型高度仿真,有些口感几乎可以乱真,就是说其实他们对肉类也很向往,只不过戒律限制,只好忍着不吃肉而发明各种仿真肉食聊以自慰。原来俺家的兔也不是吃素的主儿。
有此发现以后,我就把兔和猫一视同仁,吃饭时挑出肉来,让它俩共同分享,并命名此兔为食肉兔。但猫认为还是它自己独享好,不愿与兔分肥。它往往抢得先机将肉俘获,兔若趋而近之,猫即大怒,一爪按定肉块埋首大啖,另一爪向空抓挠,警告兔不得妄动,意思是若无视劝阻则由此导致的一切严重后果由兔负责;一边挥爪驱兔,猫嘴在撕咬咀嚼吞咽的同时还哇乌作声,一嘴同时二用,忙得不可开交。食肉兔对猫的警告置若罔闻,照样把嘴伸过去吃肉,猫只好叼着肉跑到别的房子去吃。猫恼怒猴急的神态让我想到老伙计老杜。他头一天下午因为那个秀色可餐的女领导下令加班而误了晚饭,直到翌日中午才把任务勉强完成。食堂不供早餐,平时他总想把女领导当鸡耍了,此时恨不得把女领导当鸡煮了,向女领导汇报的时候反复强调他已经饿得头昏腿软,盯着人家直说想吃人。女上司平时和他关系不错,他总以为搂她上炕是迟早的事情。他的一个朋友在午饭前给他送来一本印刷精良的国外黄色杂志,老杜背着人匆匆翻了一下,大头和小头一下子同时充血,突然觉得把女上司煮而食之的想法不对,煮了多可惜。老杜按捺不住一腔邪火,用报纸包严杂志,不在单位食堂用餐,心急火燎地跑到离单位很远的一个小馆子先睹为快。恰巧我也转到这里找食,看到老杜蛰伏一隅,像考试作弊一样把杂志用胳膊圈着挡着,埋头大啖,刻苦钻研,大饱口福并大饱眼福。那个年代在公开场合翻看此类杂志,就和平头百姓在街头摆弄制式手枪一样危险。我上去劈手就夺那书,老杜作贼心虚,贼眼不时扫描四周,在我将要得手之前已经察觉情况有异,一手闪电般按住杂志,另一手与我搏斗。老杜刚把碗里唯一的一大块肉塞进嘴里,正在努力咀嚼,未及下咽,忽遇打劫,既舍不得到口之肉,又不能不开口抗议,于是口中哇乌作声,如猫护食。我怕引起大家注意,就松了手。那杂志肉色翻飞,要紧部位纤毫毕显。老杜说,这种书在国外公开发行,我们看看都不行,活得太憋屈了。后来老杜来家闲坐,饭时又见猫兔争肉,猫故伎重演。我对老杜说:“你那天的样子和猫护食像不像?”老杜用筷子指着猫头说:“老子护书,你护食,没文化!”话音未落,猫一爪打落了他一只筷子。他说:“日它奶奶的,它嫌我说它没文化,报复老子。”我说你别拿猫出气,老杜情绪一下激动起来:“总有一天,看这种书会和看《人民文学》一样,不用东躲西藏!”转眼二十多年过去了,前几天碰到老杜,我问他现在还记得当年说的那句话吗?他说,记得记得。我现在对那种玩意没兴趣了,但还是希望不管是什么书都应该让人家出版,文责自负嘛。更不要限制人该看什么不该看什么。当然,那种书不要卖给未成年人。
猫不太恋人,只是腹中无食的时候才想起来人还有些用处,在提醒人开完饭之后,其余时间几乎目中无人,除非它一时兴起,把人当做陪练玩伴而扑之挠之蹬之咬之。这只兔还让我意想不到的是,它比较恋我,我在哪个屋子它就跟到哪个屋子,和猫的特立独行相比,它更愿意和我呆在一起,也可能是为了躲猫才与我亲近。猫和人亲近时是蹬鼻子上脸亲密无间,兔和我若即若离,颇有君子之交的感觉。我仔细观察过它的毛色和体型:浅咖啡的底色夹杂着麻黑的刚毛,体态比一般家兔要瘦长一些,和我在山里见到的野兔没有什么差别,故断定这是一只野兔。兔一般在我附近安静地来回转悠,但隔一会就会突然启动,在几个屋子里来回撒欢奔跑。有兔现身说法,我对动如脱兔这句成语有了直观的理解。房子的空间远远不够它折腾,它不得不经常急转弯,就像《动物世界》里的瞪羚逃避豹子的追击。它长大一点以后,在转弯的时候还会“腾”地一下原地起跳,在空中完成一个漂亮的翻转,而后逆向而奔。可惜家里的地面不是草地,摩擦力不够,于是经常被离心力甩得四蹄朝天滑出去好远。但它好像并不在乎,滑倒之后反倒更加精神,更来兴趣,左冲右突上蹿下跳,屡倒屡跳屡滑屡蹿。有几回忘了关大门,它每次都闪电般地蹿过去直奔室外,我几乎是连滚带爬手脚并用,有时还得邻居帮忙才能将它捉回来。它是那么强烈地向往自由、向往外部世界、向往高天旷野。人把他囚于斗室,虽然无须四处觅食,无须栉风沐雨,更无天敌夺命之虞,但对一只野兔来说,可能它宁可随心所欲无拘无束地在大自然中撒欢,也不愿以失去自由为代价养尊处优被人豢养。
兔自的娱自乐激发了猫深藏于骨子里的野性,眼前这个比它小一点的活物正是它练习捕猎的最佳对象,我要是猫也不会放过这个可以一试身手的机会。猫蠢蠢欲动跃跃欲试,缩头绻体蓄势待发,找准机会突然蹿出,直扑兔颈。在这千钧一发之际,让我意想不到的事情又发生了:兔一个翻身横滚,两条后腿向后猛地一蹬,正中猫嘴,就见猫被蹬得凌空一翻,落荒而逃。看来兔平时虽然沉默谦和不卑不亢,从不主动惹是生非,但在强敌当前生死攸关的时刻,它会果断地使出杀手锏而绝地反击绝地逢生。猫出师未捷,反倒被兔蹬破了嘴。
猫的自尊心和嚣张气焰显然受到严重打击,兔在家里还是不紧不慢地来回转悠,还是时不时地来回撒欢折腾一下;而猫见了兔开始有意躲避,绕着兔走;兔撒欢的时候猫会跳到沙发或者其它高处,静静地看着兔又蹿又跳;猫一改随时随地走哪儿卧哪儿的习惯,再也不在屋子当中躺倒就睡了。兔不但吃肉,还吃饭,几乎是人吃什么它吃什么,酸甜苦辣咸来者不拒;蔬菜水果更不在话下。后来,一天,一个老同学来访,说这是野兔,你看它的后腿多长,多么健壮,野兔天生要跑,天生自由,圈在家里真委屈它了。我说那就放了吧。于是开着摩托车狂奔三十多公里,放兔于郁郁葱葱的秦岭北麓
兔离去不久,猫故态复萌,复以老大自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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