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些年在城市里困扰久了,常常无来由感到莫名的空虚。感觉在这座钢筋水泥的庞大森林里,总是找不到北。说具体点,就是极没有方向感,明明把眼睛睁得大大,可就是辨不清天南海北。这真是一件令我痛心疾首的事情!可我知道从前的我不是这样子的:我可以清楚地记起小时候村庄的位置,水塘的分布,知道在哪个旮旯有香喷喷的野莓子,哪个角落里有清脆可口的灰苔菜,村头的桑树林里哪棵树上结的桑葚最甜。是的,我一闭上眼睛,成群结队的花草树木就呼啸着扑到我的怀里,打着滚儿钻进我的心底,大片大片地隐藏在我的睡梦里。可是现在的我身处冰冷的城市,站在宽阔的大马路上,看着眼前掠过一趟趟潮水般的车马人流,那烙印在记忆深处的山山水水早已无迹可寻。左顾右盼,处处飘荡着刺耳的噪声,时时涌动着喧嚣的人群。似乎熟悉,又极为陌生。我总觉得自己一个无处可去的异乡人,或者干脆说是一个游走在城市边缘的过客。是的,在城市里我一直缺少精确的空间概念,是以分不清楼宇之间的差别。在我的眼里他们都大同小异:沾惹风尘的脸蛋,灰扑扑的盘踞在街头。所以我常常于灯红酒绿中趟徊寻觅,反反复复终不可得其出路,彻底沦落成一个不折不扣的路盲。想想颇感无奈。 最近我们这个城市提出要创建超百万人口的大型都市,规划北扩东移。于是一块块原来生机勃勃的田地不断被迅速崛起的高楼大厦所蚕食覆盖:树伐了,草铲了,花儿被连根拔起。曾经孕育出无数生灵的土壤被强行套上厚厚一层水泥面具。他们立即摇身衍变成建筑群的附属,同样蒙尘满面生机全无,任你怎么用力地踩踏都留不下一点点痕迹。抬头望天:灰朦朦的天空上,缀着一个无精打采的太阳,懒洋洋的趴在天空,敷衍了事地打着哈欠。间或一轮,置换出一圈或半圈被锈蚀过的月牙儿,凄凄惨惨地晃荡在城市楼盘的缝隙里。在光彩夺目的霓虹灯光灼灼逼视下,胆怯而惶恐的吞吐着暗淡的光芒,酷似一个没有归属的游魂。这难道还是那个千百年来被人们反复呤诵的月亮吗?曾经的“明月出天山,苍茫云海间”真只能出现在书本里课文里?以往的“月华如流水,伴我入梦眠”竟成了虚幻渺茫的影子?嫦娥吴刚桂花酒更是千万里之外距我们遥遥不可及的神话传说。想想悲哀无比。
为了适应日益增多的人群,市区的马路也由最初的四车道改建成八车道,以分化车流人流的洪峰。还在繁华路段搭建起人行天桥,打开市中心的人防通道以缓解路面交通压力。日益增加的十字路口都设有红绿灯,提醒人们缓一缓忙碌的步伐。每次站在斑马线一端,我都要感慨半天:我心目中的道路真不是这个样子的!小时候迈出家门就是一眼望不到边的庄稼地,阡陌交接四通发达。想去哪个方向随心所欲抬脚就走,穿行在郁郁葱葱的作物里,迎面而来的是草木的清香。尤其久雨过后,那香气愈加浓郁。只要你用心品鉴,每种草都有其独特的味道:有点儿苦的是蒲公英,咩咩草的气息可以提神,偶尔还夹杂野花的芳香。青蒿的艾味儿是我最喜爱的,我常常钻进浓密的青蒿从,沾染一身一脸的青绿草汁,讨厌的花脚蚊子见了我逃得远远的,唯恐避之不及。长大后我才明白,那时候的田野就是最天然的“氧吧”,我何其有幸,从小就接受大自然无私的馈赠与陶冶,领略过洗尽铅华的“真”,朴实无华的“美”。所以长大后格外排斥冰冷浮华的都市。到了现在,明明是同样的一块土地,却被人为分割成“一路、二路、三路……”路和路的中间,再堆砌起密密麻麻的建筑物,每座建筑物上面开凿出一间间密不通风的格子,简直是活生生的一个鸟笼子,人站在里头想透一口气,都找不到一个合适的地方。那么我也是一株被强行从故乡的田野“移植”过来的植物,强大的石灰水泥森林处处压迫我丰富敏感的神经,冷漠而无情的高楼时时泛滥着令我作呕的死气。我萎靡不振!我手足无措!作为一个被城市圈养的现代人,想想委实憋屈。
细瞅瞅同行者,也跟城市里的建筑物一样:灰森森的面容,每一个人的脸上明明白白的写满了忙碌和无奈,冷冷冰冰拒人与千里之外。我不由自主的又怀念那片铭刻在我记忆中的原野风光,追忆起那个已经消失了的村庄,那里住着我的爷爷奶奶伯伯叔叔婶婶大娘阿姨……乡邻和谐鸡犬相闻。早晨午间傍晚,大人从地里收工回来做饭,整个村子都飘起淡淡的炊烟,拖着长长的影子斜挂在大树的肩膀上,衬着远处高低起仄的山峰,整个村子生动地仿佛一幅上好的山水画。扎着小辫的我端着饭碗从东家串到西家,从村口转到村尾,那碗里必定堆得满满的:有张伯家的腌菜李婶家的炒豆刘姨炸的麻花。如果哪天心血来潮玩得忘了回家,阿爸阿妈就会满村子吆喝着兜圈找我,然后张伯或李婶要么就是刘姨出来应一声。阿爸阿妈跟他们拉几句家常,叙叙家长里短。等我出来后再打个招呼,厮跟着他们恋恋不舍的回转。夏天的田野有敲鼓的蛐蛐,有拉琴的金龟子,还有鸣笛的青蛙都攒足力气欢送我们,一群群放开了嗓子吆喝直至声嘶力竭。路边开满着各式各样不知名的野花:红的黄的粉的,你不让我我不让你可着劲儿的盛开,一个个面红耳赤斗得畅快淋漓。走了一路,香了一路。要是天再晚一点,皎洁的月光就是天然的路灯,和着满天空的星星,眨呀眨着大大小小的眼睛,齐齐向我们点头致意。若干年后,在那个村庄的基础上盖起了十几栋高层住宅。会唱歌的蛐蛐金龟子青蛙全没啦;长得齐人高的青草毡子,成群结队的野花团子也不见了;原本萦绕在村子里的厚厚人情味儿也荡然无存。取而代之的是一扇扇厚实沉重的防盗门,钢筋铁骨的门背后是一双双闪烁着警惕的眼睛。邻里可以老死不相往来。我和我家对门做了几年邻居,彼此间交谈屈指可数,我甚至连他们一家叫什么名字都不知道。想想惭愧不及。
小时候的村庄家家户户都是清一色的木版门,每逢过年就会被对联年画打扮一新喜气洋洋。你不论什么时候去,倘若家里有人,那房门必定都是开得大大的。要来个陌生人,别说讨一碗水,只要家里有,粗茶淡饭绝对管饱主客皆欢。而我的莲子在很小的时候就被告诫:不要和陌生人说话。要是有人摁门铃或敲门,千万不要去开门。写到这里,很是为莲子的童年惋惜。小时候的我实在比现在的莲子幸福太多太多!最起码有那么多的人疼我爱我,大半个村庄,整个田野都是我的游乐场。而莲子呢?抛开在学校不提,她活动的最大区域就是家里二十余平米的客厅,顶多再去去门口的游乐场。到了游乐场又被告知:不可以乱跑,不可以吃陌生人给的糖果……她想要看看花弄弄草可以,马路边的草坪上栽种着丛丛松柏冬青,一年到头总板着四季长青的脸。公园里倒是有花,开得也还灿烂。可和我记忆中的相比,总缺少那么一股野气和生机。至于家里盆栽的绿色作物,都是被压抑奴化本性,隶属于城市的点缀。不属于真正意义上的生命。没错,莲子的童年已经被城市同化,有了这样那样的规则,莲子知道:公园里的花不可以乱采,马路上的草坪不可以践踏。“因为那是大家的!”小家伙抬起头,振振有辞的告诉我。我很想告诉她:我记忆深处的那片田野里的花啊朵啊全都是我一个人的,那里的山山水水本就是为了我而存在的。可我又不敢,怕破坏了她意识里关于“规则”的概念。她们离开了规则就无法适应这个社会,她们是一群是住在金丝笼子里戴着枷锁的小鸟。作为一个曾经体验过自由的城市人,我是想要飞却飞不高,莲子她们连尝试飞的机会都渺茫得可怜,或者干脆说莲子她们的脑海里根本就没有飞的概念。她们不知道天有多高云朵有多白,阳光有多么灿烂,她们也不晓得“明月相照、清泉送流”的诗境。她们只能从唐诗里,从妈妈讲小时候的故事里捞起半个关于田野的影子。或者和我回乡下小住几天,去亲近自然。作为父母,本着“把最好的一切都留给孩子”的念头,我可以给莲子买华丽的服装,可以带她去品尝可口的佳肴,还可以给她看精彩的动画片讲数不清的故事,这都是我小时候缺乏渴望的。可是我还原不了万里蓝天碧草,我复制不了生态自然,我带她上街,一起呼吸沉闷的汽车尾气,我同她一起,承担近年越来越反常的恶劣气候:比如没完没了的连绵阴雨,比如呼啸而来的沙尘风暴,再比如接受食品药品层出无穷屡禁不绝的添加剂。想想唯有一叹。
要说一个人没有信仰,难免会道德良心败坏,而倘若一个民族缺少信仰,无视对生命的探究,忽略对生灵的敬畏,会沦落为什么样子?在我们人类随心所欲改变着自然的布局的同时,自然是不是也在悄悄改变着我们人类的生活及命运?不敢想,不能想。
唉,说到底,真不知道是城市透支了我们还是我们透支了城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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