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谨以此文献给正在消失的鲁西南黄牛
是一个春天,雪已远去,小河里的流水淙淙。
河滩上或田野里,草的嫩芽顶一滴晶莹的晨露在歌唱。歌声琉璃,碎了的是春天的光影,幻化成一条美丽的虹,横亘在乡村上空。
一声哞叫,深邃而悠远,叫醒了春天里的村庄,也叫醒了老农的清梦。步子很方正,像一位饱经风霜的长者,步履沉浑,敲响了苏醒的土地。是牛,乡间最忠实的仆人。我宁愿这样叫它,也许牛就是为乡间而生,为土地而生,为了这片广袤土地上繁衍生息的子民们,以最谦恭的姿态出现。驾驭的,是一位白须飘飘的老者,风霜刻画的面孔,当然比木版画上最有力的线条还显得清晰。扯了缰绳,一把老手抚着牛宽厚的肩胛,四目交流,该耕耘哪块土地,心里比谁都有底。也许是一个红脸的汉子,套好了犁辕,手里却忙着卷起一支纸烟,细白的烟纸被熟练地一捻,舌头一舔,拧上一头,憨厚的牛早已停在了地头,用目光丈量着田方。也可能是一个少女,有人叫她村姑,美丽中便增添了几许质朴。长长的发辫,乌黑油亮,的确良的碎花小衣,衬托得更加妩媚。我是尤喜这样的场景的,一面用青春的手掌抚摸着牛的脸颊,恰似乡间最热烈的恋人,牛粗糙的舌慌忙舔了上去,引得一两声嗔怪。然后,不慌不忙地向田里走去。当然,我是有些羡慕的,恨不能躬身为牛,与之共度这春种秋收的乡下时光。
田里不再安静,这脚下的土地也不再寂寞。牛坚实的脚步踩过,黄土地上翻起了一道道犁沟,深深浅浅,象庄稼人用信念与爱写就的诗章。深情处,泥土的馨香诱惑着每一双炯炯的眼神;昂扬处,弹奏着生命的交响;舒缓时,紫燕翩飞,从河滩上衔了新泥,还不肯返回正在搭建的暖巢,身姿绰约地在田野上来来回回,卖弄着清丽的呢喃。
旭日彤彤,农者的脚步为何如此坚定,手中高举着一条虚无的牛鞭,却无论如何也不肯落在牛身上的任何一处。只打了一声呼哨,牛便听懂了无声的催赶,双目如炬,四蹄翻飞,耕耘在这如山一样浑厚如海一样广阔的厚土平原。我无数次经历过这样的画面,懵懂着踏上这松软的泥土,想要寻找什么,或者不是,是土地的深沉或谷物的馨香将我召唤。若于春,用明亮的镐敲开一块泥土,寻找着生命萌芽的讯息;若于秋,躺在空旷的原野,细数天边的流云,而后,追随着牛悠悠的步伐回家,感受着乡村土质的温暖。
牛是真实存在的,这无可争辩。曾经每个农户家里都挂满有关牛的词汇:牛鞭子,牛笼头,牛缰,牛棚,牛石槽……夏或秋的秸秆倒了,然后被晾晒、风干,贮藏进牛厩。于是就积蓄了牛一生感恩的忠诚,肯身负沉重的犁铧翻开记忆的年轮;肯在深夜反刍着悲伤与欣喜,安慰着贫瘠的时光;直到最后,浑浊的双眼滴落两行相识相知的泪水,把金黄的皮毛托付给主人,任风吹雨打,让你不能忘却这平实的暖,才是最质朴的幸福。
父亲曾养牛,鲁西南的黄牛。所以,打从记事起我就熟悉牛的粪草味道,有一丝甜,有一缕暖,还有一股浓烈的乡间气息。老屋里不光住人,牛在里间咀嚼着往昔,父亲坐在床沿上抽旱烟,我在油灯下写字,稍不留神就记下有关牛的文字:我的那头牛/曾经用鼓励的眼神/注视我/然后,把脚/深深地植入脚下的土地/父亲把皮鞭/交给我的时候/我的牛,忽然老去/眼神像父亲/一样混浊。《父亲和牛》
牛槽是父亲从不近不远的砀山拉来的,当然,为了这样一口沉重的“饭碗”,牛也付出了一天一夜的辛苦。也许那是我家养过的最忠实的老牛,我趴在它宽大的脊梁上上田回家,沉稳如一艘最华美的方舟。我还坐在牛车上跟父亲上过城,繁华的街道牵引着乡间有些笨拙的目光。或许有过留恋,抑或没有,在远离那些闪烁的霓虹时,与牛共同沉入一片乡村的寂静。星光璀璨,叮当的牛铃敲开了门扉,也安慰着母亲慈祥的牵挂。虽然那时的我已沉睡,当牛圈熟悉的味道再次入梦,我的世界依然明媚。
牛不似马那样暴烈,将村里的三狗子扯在犁耙上,在村子周围整整绕了三圈,祸害了三狗子的“命根子”,再没能生下一儿半女。牛也不如骡子般狡黠,将辕子甩在路上,惹得六爷破口大骂“个不知好歹的畜生!赶明送去手艺最赖的屠夫‘三刀子’,千刀万剐!”乡村暴力也还是有的,七八条汉子套了我家的那头牛,在村口的老槐树下“六月六,捶牤牛”。我不解,问在一旁拎了根木棒的六爷,六爷的笑有些歹毒,却不说话,在牛的裆部重重地击打。牛流泪了,那是我见过的最伤情的牛的眼泪,一路趔趄着回家,再也不肯向我“哞哞”地说话。我也流了泪,莫名的眼泪,在一次河滩上饮牛的时候,我说“要累了,你就长一双翅膀,飞到一个野草满坡花开如海的地方……”
父亲瘫了,象牛一样坚实的脚步总是倾斜。可他的牛很听话,听见高高低低的脚步声响起,兴奋地摇着尾巴,然后报一声悠远的呼唤——哞——哞!亲切,恰似最无间的弟兄。
我接过父亲手中的牛鞭子与缰绳,怯怯地将犁铧扳正,我不知道这深深的犁沟下,到底掩藏着多少沉重与辛酸,也不知道这缓慢的脚步能不能如期邂逅来日的风尘。但风雨在肩,没有人能逃离岁月的大手。何况我有我的牛——和父亲曾经亲如兄弟。是的,不用扬鞭,牛将叹息重重地甩在身后。我相信,我是被牵引着的,“呦哦”的声调不过是在把正自己的方向;每一次挥鞭,不过是响在自己心头的警醒。娘,远远地看着,手中的提篮里有野菜的清香和夹杂着几丝苦涩的温暖。没有人逃离,在这炊烟每天照常升起的乡间,懦夫会让牛有所鄙夷,然后喷了声响鼻,告诉你是男人就应该挺起脊梁,告诉你要活着就必须迈开步伐。
牛是温顺的,站在时光的河流里任暮风习习,洗却这双肩的征尘。我又看见我执一把铁刷,从上到下,梳理着那金黄的皮毛。倒影如幻,金黄的波光里仿佛看见了牛的来生——依然是我,在这条流溢着金色光芒的河流里,相伴来去,我们也曾亲如兄弟。
牛是有记忆的。曾经的那所老屋修葺后,母亲仍然在居住,只是没有了浓烈的粪草气息。拴牛桩靠墙的地方有牛抵出来的窠臼,深深浅浅,宛如一幅乡村的黑白版画,挽留着彼此曾经相识相知的章节。
牛槽里有落叶,也有滋生的野草,掩盖着被牛舔得无比光滑的石壁。也许万物都会思念,在这个夏天,我听到了滴滴答答落满石槽的思绪,交谈着对沧桑的感慨,交流着彼此深深的怀念,交互着生生死死的纠缠。
夜还是来了,和白天一样殷勤,曾经的乡村一如往昔,夜风婆娑,有三狗子,有六爷,也有牛姓的犇爷,还有村子里曾经养过牛的所有人。六爷打趣说犇爷生下来就落在了牛圈里,犇爷的娘刚好端了炒好的黑豆给牛加料 ∧爷不老实,甩开了牛膀子挣脱着出来。娘找人断字,牛年牛姓牛圈加在一起就有了犇爷现在的名字∧爷不说话,点燃一支烟想起了自己养的最后一头牛,那是乡间最好的牛,金黄的皮毛,威风的犄角,不用傍靠就能单个拉了犁铧就走。到后来村子里轰鸣的机器多了,犇爷把握了一生的缰绳交到了牛贩子手里,掩面而泣。动情时,站在空旷的田野上,“呦——哦”声象牛般沉郁、苍凉。“真正的牛都走喽,咱也该走喽。”犇爷说起了这句话,不知什么含义,然后,佝偻着腰,双目向前,牛一样消失在茫茫的夜色里。
我大概又想起父亲了,倾斜的身影在老屋里来来回回。一只残废的手在胸前颤抖,另一只手搅拌着草料,然后坐下来,听那沙沙的咀嚼声,听来自腔子里的反刍声。我想父亲曾经是满足的罢,毕竟没有眼看着村子里的最后一头牛淡出视野,就去了南岗子。南岗子上的坟地上有一种草叫“牛筋草”,根系发达,牢牢地抓住土地;也是牛最爱吃的一种草,此时摇曳在乡野的风中,大概听到了到处都有人说到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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