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春一个寒意料峭的日子十分客观地告诉人,我已满满荡荡三十五周岁了。? 在这之前细心的母亲就反复提醒:某某天是你的生日,不要像往年那样粗心大意毛毛躁躁常常给弄忘了。生日逼近的那几天我也暗暗叮嘱自己,记住,一定记住,并在那一天的日历上留下特殊的标记。?生活的匆忙使三十五岁的脚步有了风尘仆仆的模样,这本该辉煌的一天却一如既往地被忙碌所忘,同平常许多个琐碎日子一样,消逝在平庸的叹息里。? 冷丁想起来已是次日深夜。愣怔一阵遗憾一阵自嘲一阵,心域里充塞着莫名感慨。出得屋来,见苍穹一片迷茫,三十五颗寒星把天幕点缀得旷古深幽。? 十几岁时曾生发过惊世骇俗的见解:儿子的生日是母亲的遭罪日,这一天理应好酒好菜款待母亲,而把儿子缚一条绳子在树梢上吊一天。父母均被这见解弄得合不拢嘴巴,不知是惊是喜。儿子的心里却仍是企盼着每年一度的生日,象企盼着隆重热闹的大年。? 不知什么时候起成了男人的儿子开始遗忘自己的生日了,直到眼下的三十五岁。? 三十五岁的男人可以不经意甚或忘却自己的生日,却牢牢记挂着一天天苍老起来的父母亲的生日,惦念着尚在幼年的儿子或女儿的生日,在这些需要记挂的日子里,三十五岁的那颗日渐粗砺的心变得细腻丰润了,一次次跑进平时不肯光顾的商店里,选购着父亲最爱喝的那种昂贵的人参酒,母亲最爱穿的那种料子服和儿子最喜耍的那种玩具枪,然后精心买两盒实惠而漂亮的新鲜蛋糕,大盒上必定缀一个苍劲雄浑的“寿”字,而小盒里肯定放几支色彩斑斓的蜡烛。做完这一切,三十五岁的容颜上便泛起一些少见的明媚,多了一些悦人的亮色。? 三十五岁的男人平素有一张不甚年轻的脸。这张脸子上常常袭一些生活的倦意常常写满性情的沉默。这沉默像秋天里那一泓浩渺的泊池,水面静静地荡一圈圈波纹和美丽的涟漪,水心里却缓缓涌动着生命的激情,把许多丰富广泛的内涵深深蕴藏起来,包裹得严严实实,让人看不透水有多绿,让人摸不着水有多深。宽阔或狭窄的额上被三十五个岁月的大刀不经意地雕刻下三道横排的皱褶和眼角五六条细密的纹路,这皱褶和纹路形成三条主要河道和五、六条大小支流,一起朝生活的深邃里漫延而去。三十五岁的头顶是一面富有个性的地带,是一块肥沃丰饶的山地,粗硬茂密的头发们常常长成一丛杂乱无章的灌木或排列有序的森林,而鼻下唇上的领域像农人的一块自留地和城市庭院里的一片绿草儿,庄禾与小草儿一样的胡茬儿油油泛黑茁壮挺拔,同灌木和森林遥相呼应,一起显示着生命的旺盛。? 因了这河流与森林灌木和杂草的点缀,三十五岁的脸庞太行山一样遒劲黄土坡一般浑厚起来。两只眸子再没有十五岁的鲜亮二十五岁的清纯,它们如两眼幽幽深湖,能把日月星辰的倒影装在里面,能把一年四季的炎凉装在里面,也能把生计的琐碎装在里面。眸子因了宽泛的收容而变得混沌起来。混沌是一种境界,混沌并非浑浊。眸子在一片沉稳的混沌里静静地洞察着一切。? 三十五岁的年龄是生命路途正当中一个转瞬即失的段落。它辉煌如日中天它沉重如马在车辕。七八岁的孩娃儿会仰着嫩红的脸儿叫你一声伯伯;七八十岁的老者会挤出苍凉的微笑羡羡地说,三十五,小着呐,正是好时候。一声伯伯会让三十五岁的男人顿感到自己年岁的份量,倏然增添许许多多家庭或社会的职责;老者的话又使三十五岁的心灵早晨一般亮丽起来, 给以后的日子注满张力注满轻松的希冀。这样,三十五岁的男人便义不容辞地挑起家庭和社会生活的两副重担,用宽阔的脊背当一根大梁,用结实的身体当一根顶梁柱,给上有老下有小的家庭撑起一个温暖祥和的高墙大厦。在这个安全的大厦里,三十五岁的男人一步步走进生活的真实,认真而严峻地咀嚼为人父为人夫的滋味,诚实地扮演着儿子的父亲和父亲的儿子的多重角色。十八岁的父亲会和一岁的儿子争着抢吃一块糖果,三十五岁的父亲会将一颗滚烫的心掏给儿子;即使在极度疲惫极为忙碌的时日里,三十五岁的男人也要抽出时间挤出功夫同年迈的父母拉话聊天,夏夜里给父母摇着蒲扇驱蚊乘凉听老人喋喋不休地讲述如幻似梦的陈年旧事;冬夜里给老人端一盆温热的烫脚水,在缕缕柔和的氤氲里,谦卑地恭听着过时或永恒的生活训导。然后在渐次静谧下来的时候,三十五岁的男人才会走进属于自己的书房里,让台灯昏黄的光割开夜的帷幕,他在那一团儿迷人的明亮里重新走进自己心爱的另一个浩瀚辽阔的宇宙,用眼、用心、用全部精力,用宗教般的朝圣和虔诚的灵魂在同那个浩渺的宇宙对话……? 有了这一个温馨如春风的小窗并以这小窗为依托的基础,三十五岁的男人便少了后顾之忧,拿出精力的大部分去投入自己所孜孜以求的事情,无论这事情算得上算不上事业。? 三十而立是一句古语,这句老话针对古人而言。古人因了当时社会的不发达物质生活的相对贫乏和医疗业的落后,人的平均寿命必然短暂。三十岁已是一把沉沉甸甸不容乐观的大龄。三十而立是先人迫在眉睫的督促和声嘶力竭的呼唤,这呼唤不可置疑地带有崇高意识也不免涂抹着悲壮色彩。三十而立对当代人是不具典型意义的。其实,三十岁大多立不起来,三十岁可能有一张深沉的脸,并且时时让袅袅烟雾在脸边作环绕状,像一架山,隐在一片大可不必的云障雾罩的虚幻里。三十岁的根基还没有牢固。事业上偶尔的一两次闪光大都十分脆弱,这脆弱却照耀得三十岁的心灵亢奋起来震颤起来,虚荣和炫耀还有或多或少的浮夸便趁机占领了心域。真正的站立应当是三十五岁,这是一个责无旁贷的年轮,多年的雕琢之功如柔韧的细线将在这个年轮里绳锯木断;多年的潜心积攒如一道道河流汹涌成一片蔚为大观将在这个年轮里冲毁阻碍的堤坝汇入奔腾喧啸的事业的汪洋。? 男人三十五不会因为眼前的一些成功而喜形于色。在无人的时刻心里会涌来一阵甜蜜,然后把这种喜悦再埋回心里去。眼光投放在远处的时候,心里便筹划下一步的方案进行一些崭新的构思。有时也让朋友分享一下他的欢乐,那是他最为知己的友人了。小酒店里最偏静的角落寻一雅座,邀得七、八个或五、六个友人,要上八九盘或十余盘菜肴,两三瓶烈性白酒是不可或缺的。酒菜的赖好在于其次,重要的是吃一个推心置腹的氛围。在甘美酣畅的微醉里, 作些许轻松的生活交流,倾吐心中淤积的块垒……三十五岁的男人不会像二十五岁的时候把自己灌得醉烂如泥骂天呼地。他们让酒精的浓烈把脸子熏染成壮观的火烧云,脑海却始终保持着一片湛蓝的清醒。生活和岁数再一次让他们变得成熟老到起来。三十五岁的男人大多有属于自己的一个密秘小金库,这倒不是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目的或行为,是转型期的社会和日益复杂的人际关系的使然,为了不必要的精力的浪费,瀑布一般漫长的解释和令人头痛的后院起火。他们以一个堂堂男子汉的慷慨来尽可能地接济一些亟需帮扶的亲戚朋友,来应付必不可少和日益增多的生活交际。他们会把这一切做得周正得体而滴水不漏。? 同四十多岁的男人相比,三十五岁的男人可能没有他们那样无可挑剔的心计深不可测的城府和显著炫赫的业绩。四十余岁的男人是深秋庄园里一枚熟透了的苹果,光滑而圆润;三十五岁的男人是夏日枝头上的一颗高悬的甜杏,澄黄且青幽。三十五岁的男人不失生活中的本色质朴和必要的坦率,十分可贵的锐气和不会毕露的锋芒驱使要强的个性,暗暗的一次次鞭策自己,干出一番名堂来。四十余岁的男人相应地说有些看透世事,这种形式上的淡泊必然削弱曾经有过的尖锐,罩一层不可察觉的沉暮。? 也有孤独的时候,三十五岁的心灵也有脆弱和偶感风寒的一面。在无数个万籁俱寂的深夜或薄暮暝暝的黄昏,在秋季的绵绵雨天或在黄土高坡那一棵伶丁的杜梨树下。一颗已不十分年轻的心便在孤独的凉河里漫游。在浓郁的惆怅忧伤里浸泡。? 不想抽烟,不愿思维,一个人漫无目的地走着。他感到了环宇的浩大无边也深深意识到自己的空虚渺小,这感觉彻骨透心时,疲惫和沧桑便一起袭来,一种可怕的沉迈和残破的疼痛深深刺激着他……在这形影相吊独听心跳的虚静时分,孤独或凄苦的内心十分渴望亲切的理解,渴望一个思念已久的女性的关怀。这是一个融现代与古典之美的女性,典雅、文静、温柔、智慧,不乏文采和生命激情。多年来他一直用柏拉图式的情怀来思念她,用灵魂一次次走近她并在不间断地阅读和深切体验她。面对她丰满鲜活的生命,三十五岁的男人会自然地回归到二十五岁。但,这并不是他十分强烈的祈求,他感到在语言和思绪之间穿越时空穿越地域的牵肠挂肚要比纯肉身之爱要更深邃更透彻更形而上更能巩固情感的永恒。? 毕竟是三十五岁的男人。他能陷进孤独中也能从孤独里跋涉出来。孤独之于他已是一幅需要永远珍藏的名画,是生命意义上的别致风景。这样,他就能在久久的枯坐中,独享孤独所赐予的那份特殊悟性,在长时间的徘徊中体味心旌摇曳的感奋,并走进一个平静舒缓清新广袤的历史背景里。? 生活在一天天铸造锻打着三十五岁的男人,拖拽着已不轻松的步履,与他朝夕相伴的女人可能踩不到一个相同的节拍上,但三十五岁的脚步绝不会沮丧地辍停下来,他很像是沙漠里一匹固执的骆驼,那独特的气质便是个性凸兀的驼峰。在迷茫的风沙里,在情感的干涸里,沉默而心甘情愿地驮载承受着生命之重与生命之轻,他的脚步便被沙砾碎石和尖锐的荆棘磨砺得坚实稳健起来。当然,他的容颜再不会光泽鲜活,毛发再不会柔美乌亮,情绪就少一些浮泛急躁,表情就一天天隐涵着老练和漠然,走着,三十五岁的心域里拥有浓烈的太阳也祈盼着丰润的绿洲……? 我吟三十五岁的时候,三十五岁刚被岁月的驼峰匆匆驮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