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一个真实的故事,应该发生在1942年的春天,那时我表姐刚满月,就与我姑姑、姑父一起被抓进了日本宪兵队。姑姑、姑父都是“铁血锄奸团”的成员,这是一个爱国青年组成的地下抗日组织,姑父是领导人之一。他们在沦陷区暗杀鬼子、汉奸,搜集情报,为抗日队伍筹集物资军饷……给侵占山东半岛的日寇不小的打击。这次他们被叛徒出卖而被捕,在鬼子的监狱里受尽了折磨。为了逼姑父供出自己的组织成员,每次提审,鬼子都用酷刑,用得最多的是灌凉水——把人肚子灌胀,然后穿着大皮靴在胸口、肚子上一气儿乱踹,水就从鼻子、嘴里冒出来。姑姑说,每次过堂回到狱室,姑父的脸都是青的,头发也一根根直立着。
他们曾决定一起触电自杀,以全家人的性命保全抗日组织。可是,就在姑父拧松电灯泡的一刹那,姑姑怀里的表姐突然放声大哭起来,过道里传来鬼子的号叫,姑父只好赶紧把灯泡拧上;鬼子没有动静了,姑父咬着牙,又去触那道死亡的闸门,表姐又一次哇哇大哭起来;第三次,姑父几乎把灯泡拧下来了,表姐却更顽强地高声啼哭。最后,表姐的哭声让鬼子起了疑心,加强了对他们的监视。表姐后来说:“要不是我哭,你们就看不见我爸妈、我和我弟弟妹了!”
表姐哭是因为饿。那一年,姑姑还不到20岁,抱着刚刚满月的表姐,被关在阴暗潮湿的牢狱中,恐惧、焦虑早已把她折磨得不成人样了。大人吃的是少得可怜的发了霉的囚饭,哪里有奶水喂孩子?我表姐开始还不屈不挠地哭,后来渐渐没了声息,最后奄奄一息,软软地瘫在姑姑怀里等死。
有一天姑父又被拖去过堂,鬼子看守都不在,牢房里一片死寂。这时候,牢门开了,进来一个鬼子,矮个儿,尖脸,挎杆长枪,径直走到姑姑身边。姑姑不知他要干什么,缩到炕角,抱着孩子,一动也不敢动。谁知那鬼子朝姑姑伸出双手,要抱她怀里的孩子。姑姑吓呆了,死死搂住表姐,躲闪着,心想决不能让鬼子抢走孩子!她准备拼命了。那鬼子迟疑了一下,后退了两步,走了。
第二次,牢房里又只剩姑姑和表姐时,那鬼子又来了,姑姑又退缩到炕角,害怕极了。鬼子见状,想说什么,想了想,还是走了。
这个鬼子好奇怪。过了一会儿,他又来了,走到姑姑身边,把枪拿下来,换到左肩上,然后解开上衣口袋,从里面掏出一张照片举到姑姑眼前,拼命打着手势,示意姑姑看。姑姑大惑不解,低头看那照片——是一个婴儿,看起来和表姐差不多大,也是个女孩。那鬼子指着照片,指指表姐,又指指自己。又指照片,指表姐,指自己,还伸出一根手指,在表姐和照片之间比画来比画去,甚是急切。
姑姑猜出来了,照片上的婴儿是他的孩子,和表姐差不多大,奄奄一息的表姐,让他想起了自己的女儿……
他是个小兵,每天都背杆长枪,值班站岗。隔了一两天,是他值班,看看附近没有其他鬼子,他又进了姑姑的牢房,飞快地从衣兜里掏出一包东西,塞到姑姑坐的炕上。姑姑一看,是包饼干!他连忙打手势,让姑姑把饼干掰碎了拿水泡给婴儿吃!饼干是日本货,包装纸花花绿绿,挺粗糙的。那个时候,中国人吃点大米要是被发现,都得被当做罪犯抓起来。对他这个扛长枪站岗的普通士兵来说,发包饼干大概也非同寻常。可是这时候姑姑已经不能多想什么了,更不能推却——这饼干就是救女儿命的宝贝!
有一天,他又悄悄塞过来一块香皂,也是粗糙的日本货。他两手做着搓洗衣服的动作告诉姑姑,要她给表姐洗洗褯子。褯子上又是屎又是尿,加上牢房的霉臭,那气味可想而知。
可是没有水。他扭头出去了,过了不大一会儿又兴冲冲地进来,并打开牢门让姑姑出去,带着她走到后院铁丝网边,那里有一个水龙头。姑姑猜他大概是用什么理由说服了长官让他把自己带出来洗尿布。后来,只要是他值班,他就把她们带到这里,然后自己走开。在这个小水龙头边,娘儿俩享受了阳光、新鲜空气和短暂的自由与放松,姑姑洗尿褯子,表姐晒着太阳。铁丝网外面的田野,给了母女俩活下去的力量。表姐的小命就这么拣了回来。
表姐说,一个月大的孩子,从生理学的角度说应该没有记忆,可是她相信这段经历在她的潜意识里肯定留下了痕迹。50年后她曾经参观当年日本人设在大连的监狱。“一进那大门我就叫了起来:‘这地方我来过!’实际上我肯定没去过,大连我都是第一次去;我也没在任何地方见过日本监狱!我相信就是一个月大时在日本鬼子的监狱里受折磨留下的印痕!”然后她伸出右手让我看她的生命线,“你看,我这条生命线旁边还有一道,多明显!这表示有贵人相助!”表姐从十七岁起就在北京一所着名的幼儿园里当老师直至退休,一辈子带着挚爱,不知抚育了多少孩子——中国的、外国的,当然也包括日本孩子。
我被深深打动了,追着问姑姑:“那日本人,他叫什么名字?”
“不知道。那时候哪敢问名字啊,他也不敢说呀……”
“他长什么样?”
“长得……尖脸,小矮个儿,像个孩子似的……年轻,也就是二十一二岁的样子……”
“他后来怎么样了?”
“不知道……”
我们不知道他的姓名、他的身世,也不知道他后来是死是活,知道的只有:那个孩子样的日本青年,在那个军国主义战争机器把他的无数同胞变成凶残的野兽的时候,他竟那么善良朴实,热心地救助了一个原本与他没有关系的中国婴儿。他在我们心里永远扎下了根。
我默默祈祷,但愿那场灭绝人性的战争没有吞噬他年轻的生命,愿他高贵的人性、良知与生命俱存!而且,我也知道,任何强势都无法真正战胜人类内心的良知,这就是人类的希望所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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