肉体归入大地,最终糜烂、腐朽、化为尘土,而灵魂依然飞翔,在精神的天穹,定格为人类最苍凉最壮美的风景。
朱湘
年冬,风冷雪寒。一艘轮船缓缓地驶向古都南京。
时辰是凌晨。一个叫朱湘的年轻诗人倚着船舷,轻声地吟诵着普希金的诗作。他的目光凝视着远方,有几分忧郁,有几分苍凉。而秦淮河依旧静静流淌,六朝烟云,千古兴衰,都在平缓柔曼的波纹中渐走渐远。
没有人会想到他会投江自杀。
但他偏偏投江了。一头扎下去,平静的水面上只惊起了几只觅食的鸟,还有几圈涟漪,扩撒、翻动,但很快又复归平静。历史没有任何记载。一个诗人的死亡,不会在时光的长河里溅起任何波澜。
据说朱湘在死之前带着两本书,一本是普希金诗集,一本是自己油印的诗作,除此之外,身边尚有一瓶开启的白酒。酒魂,诗魂,都是上天需要的东西。
无人真正知晓诗人自杀的原委。梁实秋说,是朱湘性格乖僻所致,闻一多则发出感慨,认为他是因为活着比死了更痛苦,所以才勇敢地奔赴清流。但这些仅仅是猜测。不管怎样,这个被鲁迅誉为“中国济慈”的诗人,死前早没了风华风流,一生落寞,最后只剩下流浪汉的贫穷潦倒。
朱湘前往南京的船票是亲戚替他买的,他的那一瓶酒是爱妻打工挣来的。
从他葬身水底的这一日起,上溯十年,朱湘和杨世恩等四名学生,因在新文学运动中脱颖而出,被称为“清华四才子”。作为其中的佼佼者,早在十八岁时,就在国内有影响的报刊发表作品,诗歌随笔清丽典雅,文名远播四方。
然而,他好像故意跟光明、美好这样的字眼作对似的。在清华专攻文学而肆意跷课,抵制斋务处的早餐点名制度,终於因记3次大过被开除。在美国读书时因同学说了句"中国人像猴子",又愤而退学,什麽学位也没拿到。在安徽大学任教,由于校方将自己主持的"英文文学系"更名为"英文学系",便发誓再也不教书了。
这之后,朱湘便开始了流浪生涯。时人回忆,这位曾经穿着笔挺西服、深情傲慢的大学教授,一度住在黑暗狭小的码头饭店里,低声下气地问人借钱。而他一个未满周岁的儿子,因为没有奶吃,哭了7天后活活饿死。有风时白杨萧萧着/无风时白杨萧萧着/萧萧外更听不到什么/野花悄悄的发了/野花悄悄地谢了/悄悄外园里更没有什么。还有什么呢,一生过去了,被他视若粪土的荣华富贵最终抛弃了他。除了诗歌,朱湘一无所有。
乱世风云,沧海横流,一个诗人算不了什么。
苏雪林就曾说:"生命于我们虽然宝贵,比起艺术却又不值什麽……我仿佛看见诗人悬崖撒手之顷,顶上晕着一道金色灿烂的圣者的圆光,有说不出的庄严,说不出的瑰丽。"苏曾是五四时期着名的才女,至性至情,观人看物可谓慧眼独具。但她对朱湘之死的评价也仅仅是一面之词。苏一生锦衣玉食,当然只看到的是艺术的美丽神圣,而对于世态炎凉则知之甚少。艺术固然伟大,诗歌固然宝贵,但由此能否判断,生命就真格轻如鸿毛?
朱湘不是第一个投水自杀的文人,在他之前有屈原,有王国维,在他之后有老舍。
百年将逝。当年的清华园依然热闹,红尘攘攘着有,书声琅琅者有,然而朱湘的背影却永远地消失了。消失了的还有他的诗歌和理想。
秦淮河无语。夕阳流水无语。
徐志摩
他的梦想是飞上蓝天。
有一则故事说,徐志摩少年时读私塾,从不专心听讲,他喜欢倚着窗口看天,看天上的云朵、鸟群、蝴蝶和霞光。因为这,他没有少挨老师的楠木尺子。志摩憧憬天空的寥廓、深邃,向往鸟儿的翅膀,扶摇翱翔,自由自在。
难道是魂归青天,早就有了预演?
诗人,永远无法逃脱自己的宿命。
应该说,在现代文学史上,徐志摩是一个真正的奇才。风骨。风情。风雅。风致。风流。这些美好的词藻,贯穿了他的一生。诗歌如花,爱情似露。花与露相映衬,相照耀,使他的生命有了明丽清亮的色彩。谁说的,前世的因缘会成就今生的业果?兴许是,他在投胎时就成了诗鬼,所以一生中的路才留下那么多的扑朔迷离的足迹。他的诗情像一根线,一头牵着女人,一头系着梦幻。
三个女子,宛若三个岛屿,相继漂浮于他情感的海洋。
最先跟他结缘的是张幼仪。或者说,他们根本没有缘分,那段被父母包办的婚姻,最终由于林徽因的出现而宣告结束。那一年张幼仪已经怀孕,但面对离她而去的夫君,除了怨恨外,剩下的只能是流泪叹息。谁让她嫁给一个诗人呢?诗人,天性中就喜欢破坏与颠覆。他们可以用情感解构一个世界,何况一桩区区婚姻。张幼仪最终选择了离婚,把自由的天空还给了徐志摩。
年,徐志摩踏上欧洲的土地,来英国伦敦,准备进入剑桥大学,跟罗素学习哲学。英伦岛国。康桥。教堂。花圃。草坪。黄昏里翩翩飞翔的白鸽。脉脉流动的河水。这一切,在徐志摩短暂的生命中,留下了最美好的印象。风光固然旖旎,更重要的是他在这里遇见了林徽因。林乃大家闺秀,琴棋书画无所不通,最让他动情的是,林徽因喜欢文学,能写出风花雪月般的绮丽小诗。一切景语皆情语,风景衬托美女,又逢高山流水的知音,这些命运中绝顶美丽的元素,与徐志摩敏感的心灵不期而遇,鬼使神差般地让他的诗歌散文创作达到了巅峰。
没有想到的是林徽因也离开了徐志摩。
林徽因是一个传统型的女子,骨子里并不浪漫,她爱诗歌,爱徐志摩,但同时也爱那份对传统婚姻的坚守和忠贞。彼时,她已经跟梁思成结为伉俪。后者是着名国学大师梁启超的长子,一生与诗歌文学无缘,他搞建筑,修桥建屋,喜好的是另一种美学。林徽因没有落入徐志摩编制的爱情陷阱,大概衷情的就是梁的智慧与理性。
林徽因像上帝派来的一只夜莺,在徐志摩的心灵天穹中飞翔、鸣唱,唤醒了他的诗情。林徽因走了,徐志摩在思念和失望中痛苦的煎熬,满腔的伤感化作一行行诗句铺满稿纸∶我是天空里的一片云/偶尔投影在你的波心/你不必讶异/更无须欢喜/在转瞬间消失了踪影……
陆小曼是进入徐志摩情感世界的第三个女人。跟前两个女性相比,她既没有张幼仪的兰质蕙心,更缺乏林徽因的诗情才艺,她唯有的资本就是漂亮,容颜灿烂如花。除此之外,陆小曼还有多种嗜好,比如打麻将,逛剧院,吸鸦片。而她的这些嗜好,自然需要大量的金钱。徐志摩是诗人,一个诗人的口袋里是掏不出白银和黄金的,为了满足她的需要,徐志摩只能四处奔波,举债度日。
时间是1931年11月19日。这一天,徐志摩因事坐飞机赶往北京,飞机升空后不久,便随着一声巨大的轰响爆炸了。火球如绚烂的的烟火,盛开,旋转,而后悄然消失。
徐志摩真正地飞上了天空。
这一天,天空成了墓地,太阳,云朵和风,埋葬了一个新月派的诗人。
顾城
他躲进黑暗深处,用心灵构筑童话。他的童话里有蚂蚁、蝌蚪、红叶、蓝菊、塔松、鸽哨,金色的沙滩、紫色的月亮,也有花朵般的坟墓、岩石上的黑暗以及雪山的伤口……
他的童话拒绝血、死亡和暴力。
然而,我们永远无法相信的是,一个童话诗人,一个唯美主义的
,却用斧头砍死了自己的爱妻,然后又用冰冷的绳索结束了自己的生命。
这个人名叫顾城,在上世纪八十年代初,他跟舒婷、北岛、江河、杨炼等年轻人共同组成了朦胧诗人的星座。他们用心灵写出的诗歌,影响了中国好几代人的精神世界。时至今日,在中学课本或其它纸质媒介上依旧能看到那写朦胧、唯美、清纯而充满生命激情的诗作。他们中的大多数诗人仍然活跃在文坛,用文字的花朵覆盖世俗的喧嚣与聒噪,星星般闪烁着美丽的灵魂之光,而唯有顾城却远去了,那瘦弱苍凉的背影渐渐淡出了人们凝望的视野。
仿佛是天意难测,一切都是宿命。
顾城出生于北京,乃父是着名的大诗人顾工,应该说,在他血脉的上游,就注定要拥有一份诗歌的因子。据顾工回忆,他的儿子在上小学时就开始了诗歌写作,第一首诗歌是写在沙滩上的:让阳光的瀑布洗黑我的皮肤/太阳是我的纤夫/它拉着我走……诗歌出自童心,意境透明、清澈。但那是一个不容许评说“太阳”的时代,顾工讲,当小顾城把歪歪扭扭的文字写在沙粒上的当儿,他吓了一跳,马上就用沙土将那些优美的句子掩埋起来。老诗人记住了儿子的第一首,他觉得,太阳的纤夫会终究把小顾城的梦带进一个美丽的世界。诗性的世界里,阳光的瀑布能让儿子的灵魂变成闪亮的金箔。
顾城在一年一年地长大,长大后的顾城却没有走入父亲的轨道,同为诗人,两代人的文学之路开始分岔,父辈囿于传统,儿子颠覆传统,在后来的日子里,顾城写下的那些朦胧甚至晦涩的诗句中,更多的是反叛和沉思,缤纷的意象间来回游走着怅惘与痛苦,还有对未来的一种刻骨铭心的迷茫。我被大陆围困着/声音布满冰川的擦痕/只有目光/在自由延伸……
顾城死亡之后,老诗人一直沉浸在悲痛和自责之中,他搞不清楚,从小就喜欢诗歌,清纯如兰花般的孩子,怎么会举起罪恶的斧头,用猩红的鲜血为自己的童话诗歌画上一个句号?顾城说,黑夜给了我黑色的眼睛,我却用它来寻找光明。童话中没有夜晚,他的精神世界里却蕴藏着粘稠的黑暗。也许,冥冥中自有一种安排:只有到了地狱,顾城的灵魂才能找到那一缕属于自己的光明。
新西兰荒岛,最无辜的是谢烨。
她是顾城的妻子,更是这个童话诗人的守护神。自从十几年前在一列火车上邂逅,她就开始喜欢上了顾城的诗歌,也爱上了这个清癯而有点神经质的男人。这以后,两人开始鸿雁传书,顾城写给谢烨的200份信,就是200首情诗,就是200颗美丽的星星。顾城曾经许诺,要一生一世地为谢烨写信,直到累积成两部长篇小说,直到海枯石烂、地老天荒。
十几年后,谢烨跟顾城来到了新西兰。
他们的家园就建在怀西基岛。一个荒岛,人烟稀少,只有野花野草,只有原始古老的大树。远离了城市的喧嚣,远离了人世的是非纷争,他们在这里砍柴种地,养鸡喂鱼,有了宁静的家,有了可爱的孩子。那时候,顾城还在经营他的文学,把海岛日升月落的景象,把花开花落的情致一一纳入了自己的诗歌,而谢烨也在不停地创作着散文……
生活中虽然有矛盾,有龃龉,甚至是狼烟烽火,但一切很快过去,爱情以巨大的力量给他们的生活演绎着平和、自由和浪漫。
不幸的是,这最后的家园结束在顾城残忍的斧头之下。据说顾城曾经做过一个梦,梦见他爱的人正在看一棵树。那棵树死在梦中,而他清新时却砍到了自己心爱的妻子。
谢烨死后,顾城悬树自尽。
顾城杀妻后自杀,是上世纪九十年代轰动世界的新闻。对这场悲剧,道德主义和唯美主义各持己见,唇枪舌剑,无果而终。到了二十一世纪,时光已经洗涤了那个悲剧,淡忘了由此而引起的是非辩论。也许上天会有一个评价,他说,忘记过去吧,血色的杀戮不会掩盖美好的童话和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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