眨一下,它们就会消失。眨一下,是多么短暂的过程,就像我对着自己挥了一下手,然后我看到许多人许多事都从我的眼前消失了,并且无影无踪。一想到消失了的那些年,我就有些忧伤,我就有些痛。当我有些忧伤有些痛的时候,我就停下挥动的手。然后我就看到那些不能消失的事物总是走出村庄走向我。它们多像我很多年前压在箱底的一件外衣。无论什么时候,只要我一打开箱子,我就能看到陈旧的外衣上,沉落着我没来得及掸掉的灰尘。因此,很多时候我很容易的就会被一颗灰尘轻轻的绊倒,就像我的孩子在他的童年里一样轻轻的悄无声息。我的孩子还小,他没有看到我被绊倒的瞬间,他更不知道,我在面对村庄里迎面而来的事物中轻轻的打着趔趄。他感觉不到我的忧伤我的痛,所以,他小小的童年就显得有些苍白,还有一点点单调。他只顾盯着电视或者电脑,玩他一个人的游戏。他看不到我曾经的麦穗,看不到我手中的小人书,他更没有随我去看乡村里的一场露天电影。很多时候,我无法让他充实起来,无法让他像我一样地去经历我所经历过的事情。我想,若干年以后,当他处在我现在这样的位置上的时候,他肯定不会被一粒灰尘绊倒,肯定不会在迎面而来的事物中打一个小小的趔趄。他很可能会遗忘一台电视机或者电脑,甚至,在他单薄的目光中,他会遗忘他小小的童年。 眨一下,我就回到了最初,我看见我站在了麦田里,宽阔的麦田里没有童话也没有故事。我只是提着篮子去捡我的麦穗。不过,我站在麦田里什么也没发现,麦田里什么也没有。但是我还是捡了一遍又一遍,捡到最后。我就想捡一只蛐蛐,或者蝴蝶。可是,麦田里没有蛐蛐也没有蝴蝶,后来我只想唱歌,但是我不知道该唱些什么,我只是对着我的篮子装着唱歌的样子,张了张嘴。等我唱完歌,我抬头看到一大片一大片的麦田里,有蝴蝶在绕着我飞,我放下篮子,去追赶它们。此时我多么想像蝴蝶一样在麦田里飞,可是一棵硕大的麦穗绊住了我,我顺势倒了下去,抓住了我的麦穗。然后看着我的蝴蝶飞呀飞,飞呀飞,飞到了另一片麦田里。我收回我的目光,提着我硕大的麦穗继续在田野里走,走着走着,我发现一个硕大的麦穗弄脏了我的外衣,外衣上沾满了土,我拍也拍不走,掸也掸不掉。这么多年来,我似乎就没有掸净过。这么多年来,我一直以为我身上的灰尘与一只蝴蝶有关,一只蝴蝶飞呀飞,飞呀飞,飞到了另一片田地里。 有时候,我想除掉留在我身上的灰尘,然后领着我的孩子,去看看飞走的蝴蝶,到底落在了谁家的田地里。可是,我的孩子他不抬头,他一直盯着电视机看他的动画片。有时我认为,电视机就是他的那只没有飞走的蝴蝶。我甚至认为,当他从麦田里走过的时候,他也不会看到有一只蝴蝶在围绕着我飞。当我被一个麦穗绊倒的时候,他也不会看见一只蝴蝶飞到了那里。因此,他小小的童年就会因为没有一只蝴蝶而苍白。是的,是苍白。苍白,就是什么也没有的意思。我不知道,我的孩子除了他的那只没有飞走的蝴蝶外,他的童年还会给他能留下些什么? 什么也没有,当我在放学的路上,把一本小人书翻来覆去的看了许多遍以后,我的目光还停留在小人书残破的最后几页上,故事没有完,我的目光收不回来。那一刻,我便觉得那个下午对我来说,什么也没有了。什么也没有了,我就狠命的揪着路边的小草,我把小草揪成小人书那种残破的样子拿在手里,我想看看小草残破的后面,是否会有小人书里我想知道的故事。我知道,故事的高潮已过,正在接近尾声,尾声过后就是黄昏。黄昏,我要去给猪割草。割草的时候,我就想遇见一只狐狸,然后我会去问它,在小人书的结尾它是怎样幻化成仙的,它有没有伤害那个无辜的书生。我想小人书里的那个黄昏,和我现在的黄昏是一样的。于是,我在割猪草的时候,就一直伏下身子,一直看着有没有一只狐狸从我身边经过。可是,我没有看到一只狐狸从我身边经过。于是,我就一遍又一遍的割草,我总认为狐狸会藏在某一棵青草的深处,它似乎正在抬头看着我。可是,青草的深处没有狐狸,青草的深处有黄昏。狐狸没有从我身边过去,黄昏却从我身边过去了。当我确信一只狐狸不会出现的时候,我就站了起来,麻木的神经让我打了一个趔趄,当我终于站直了身子,我就跟夜晚一样,理直气壮的走进了村子。我不想变成一只狐狸,我只想变成一位公子,等待一只修行了千年的白狐幻化成仙。 白狐有没有幻化成仙,我不知道,我只知道,当我从废旧的书摊上给我的孩子买回来一本本小人书时,他没有我想象中的激动和兴奋,他只盯着他的电脑,进入了游戏方城。我看到游戏方城里空落落的,只有我的孩子一个人在孤军奋战。我想,他的空落落的方城里,肯定没有一只狐狸幻化成仙的传说,他肯定不会像我一样的只想变成一位公子,等待一只修炼千年的白狐。因此,他的小小童年会因为没有一个传说和等待而单薄起来。 不过,我还是翻遍了这些小人书,却始终没有找到我想找到的那只白狐。以致于当那些不能消失的事物走出村庄走向我的时候,我就多了一份遗憾。 让我伤感和遗憾的还与一场电影有关。某个黄昏,当我割完猪草以后,我没有理直气壮的走回家,而是在心里想着一场电影的到来,我多么希望能有一场电影在这个黄昏突然而至,突然而至是一件多么兴奋的事。正当我要兴奋起来的时候,我似乎听到了一些有关电影的声音从远处传来,然后传进了我的耳朵,传进了我正想着看电影的兴奋里。于是,我便围绕村庄跑了起来。后来,我跑过了一片又一片的庄稼地,庄稼宽大的叶子,划伤了我的胳膊和我的脸。接着我又跑过了一片乱坟地,坟地里埋着我不知道名字的死人。一座坟头上还挂着一盏灯光昏暗的小马灯,它似乎就像死了的人没来得及闭上的眼睛,它正斜着目光看着我,我却不敢看它,我只顾向着一场正在上演的电影跑去。跑着跑着,电影就在前面了,那只看着我的眼睛也越来越小。后来我就只记得电影了,我记得小兵张嘎像我一样的在电影里跑,他顺着一片又一片的庄稼地跑,顺着一片坟地跑,后来,他围绕着我的猪草跑起来。一想到猪草,我仿佛听到了母亲叫我的名字,我仿佛看到母亲在村子里四处寻找着我,寻找着她的猪草。于是,我不管电影里的张嘎有没有被敌人逮住,我只是转过身向村子里跑去。我跑过了乱坟地,又跑过了一片又一片的庄稼地,那只死人的眼睛有没有看我,庄稼的叶子有没有割伤我,我已经不知道了,母亲的召唤让他们消失得无影无踪。同样消失得无影无踪的,还有我的猪草,还有小兵张嘎。当我终于站在母亲的身边时,那些割好的猪草就像我曾经等待的白狐一样,消失在小人书最后残破的那几页里。 于是,一场电影,一篮猪草,就给了我许多年的伤感和遗憾。 但是我的孩子,他不知道多年前我的遗憾和伤感。我一次次的叫过我的孩子,叫他抬起头来,看着我的眼睛,可是我的孩子还小,他的眼睛一眨一眨的。我知道,眨一下,就会有一些往事来到眼前,然后就会慢慢消失。消失了,它们就不会在若干年以后,走出村子走向他。我甚至想象不出,我的孩子没有一颗麦穗,没有一本小人书和一场露天电影,那么,若干年以后,他的小小的童年会是怎样的孤单,他的小小的童年又会是怎样的单薄和苍白。 是的,是苍白。因为我知道,苍白,就是什么也没有的意思。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