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最后一抹残阳隐落时,外婆大声呼喊我的名字:一诺!一诺!我快步从窗前走到她身边,轻声唤:外婆,外婆!外婆松弛的眼皮抖动几下,费力地睁开一条小缝,又迅速合上。我攥紧她的双手,拇指揉搓着她枯瘦的手背,感觉不到血肉的存在。几道青筋凸起,醒目地横穿在暗黄的皮肤下,犹如贫瘠的土地上夯出的一道道田埂。她的脸布满了斑点,嘴角因为病痛变得有些歪斜,几颗残破的牙齿随着呻吟声时隐时现。 外婆虚弱地躺在床上,无助的像个孩子,满头银发凌乱地压在头和枕之间,一向喜欢整洁注重仪表的外婆已无心关注这些。房间里挤满了亲人。此时,儿孙满堂终于发挥了它最后的意义,可悲的是,这难得的齐聚却是为了一场告别。空气中飘荡着外婆痛苦的喊叫声,折磨着屋里的每一根神经,大家在哀声里如坐针毡,除了叹息,谁都不敢轻易言语。我压抑着自己的情绪,心里憋闷的想要逃离。我恨这种残忍,却又无能为力,只是哽咽着一遍遍唤着:外婆,外婆!外婆的神智开始模糊,已经说不出痛点。 我别过身去,不忍直视外婆痛苦的面容。无意中瞥到了床的一角叠放整齐的寿衣,里里外外厚厚地杵在那里,它深深地刺痛了我,让我更真切地意识到一场生死已近在眼前。我有些愤怒,低声责问母亲:外婆还在呢,为何把这种东西拿出来?母亲颤声说,等你外婆辞世后,得趁身体僵硬前尽快把寿衣换上。可是,这很重要吗?我瞪了母亲一眼,无心争执。 外婆的叫喊声越来越尖锐,我几欲崩溃,终于打破令人窒息的沉静,转向一脸愁容的舅父:送外婆去医院吧。他有些犹豫,这时大姨说:你外婆身体虚弱,恐怕难以经受一路颠簸。难道就这样眼睁睁地看着外婆受苦吗?我哽咽着低吼。母亲使劲地拉了我一下,不许我再多言。舅父来到床前,试探着问外婆:要不咱们去医院找大夫看看吧?正大声喘息的外婆,听到舅父的问话,仿佛找到了救星,立即挣扎着让表哥扶她起来,又叫着母亲帮她穿上外套。看到外婆艰难的动作,我的眼泪瞬间决堤。近百岁的外婆,在生死边缘听话的像个孩童,求生的本能让她用尽最后的力气去寻找那未知的希望。 当天,外婆被送进了离家较近的市医院,可是无休止的检查输液并没有减轻她的病痛。舅父他们开始抱怨不该来医院,便商量着尽快把外婆送回家。我强烈反对,言语激烈地痛数舅父的愚昧。母亲愤怒地训斥我:这里轮不到你做主!望着神情坚决的舅父,一脸茫然的表哥表姐,我痛心疾首,外婆的生命难道就这样被残忍地放弃吗?可不管怎样,医院总是一个给人希望的地方,无论外婆的生命在哪里终结,至少应该对得起她入院时的那份期待。 然而外婆入院后的第二天晚上就被接回了家。路上,我拉着她的手,不停地流泪,此时的外婆双眼紧闭,依然痛苦地呻吟着。不知道她的心里是否充满了绝望,是否理解舅父和所有亲人的苦心。但愿外婆在她生命的最后没有怨恨,毕竟这世间有太多让人无能为力的事情,尤其生死。 两天后,外婆便离世了。大姨说:还好,就是最后几天难受些,没受太多罪。舅妈说:病重前还吵着吃西瓜呢,后来也买来给她吃了。是啊,儿孙们这么孝顺,不错了。大家都附和着,劝慰别人,也安慰自己。 外婆的葬礼被操办的非常隆重,舅父请了村里所有的人。远亲近邻一波波地前来哭丧,或仰天,或伏地,撕心裂肺,震耳欲聋。真心或假意,这个时候谁都不会介意,只要场面足够热闹便好。 外婆的遗体被安放在厅堂的地板上,一床棉被从头到脚遮掩的严严实实。一直以来,我对死亡都充满着恐惧和敬畏,但望着眼前已无声息的外婆,想着和她从此阴阳两隔,痛惜,不舍取代了所有的感情。外面的哭天喊地渐渐被我麻木的听觉隔离,我专心为外婆烧着纸钱,透过升腾的烟雾,看余烬轻快地飞到空中,又缓缓飘落在外婆的身上。恍惚间,我又看到外婆站在楼下大声叫着我的名字:一诺!一诺!我知道外婆一定发现了我在偷看电视,叫我下楼学习呢,于是故意装作没听见。不一会儿,外婆便拄着拐杖,惦着小脚,颤巍巍地爬上楼梯,当听到拐杖敲击台阶的沉闷声音时,我才迅速关上电视,拿着早就备好放在手边的书装模作样地看起来,等外婆进了屋,我气呼呼地抱怨:不是一直在看书嘛!外婆当然不信,扬起拐杖做出打人的样子,我闪跳着逃到楼下。 和外婆斗智斗勇的画面至今历历在目,在朝夕相处的日子里,我和外婆的感情也日益深厚。外婆一生劳碌,自从20多年前外公去世后,便一直跟我们一起生活。父母工作繁忙,外婆包揽了所有家务,事无巨细地照顾着我们的生活起居。外婆不识字,却对我的学习盯得十分上心,母亲每天下班回家必能听到她的种种汇报,比如,听不听话啦,看了多久的电视,学习多长时间等等。所以,我经常为了多玩会儿不得不和外婆捉起迷藏。不想学习时,便拿着一本小说看会儿装装样子。初中时,有天晚上为了赶读一本小说,直到凌晨才开始睡觉,中间外婆催促了几次,劝我早点休息,我都不理。第二天果然误了早读课,尽责的班主任突然家访,询问原因时,外婆极力帮我解释:一诺昨晚学习太用功,看书到很晚才睡。看着她一脸认真的样子,我很愧疚和自责。 后来我考上了一所不好不坏的大学,只有寒暑假才能和外婆相见。每次回去,总会给她带些糕点或买件衣服,每次外婆都很开心,逢人便夸赞我的孝顺。此后数年,我忙着恋爱,工作,结婚,生子,与外婆相处的时间更少了,有时一年,有时甚至两年才见上一面。我在长大后的岁月里做着应该做的事,感受着自己的成熟,陪伴着女儿的成长,却遗忘了外婆的老去。直到母亲打来电话告诉我,外婆已经卧床不起,我才蓦然惊觉,外婆在我不知道的时间里已经衰弱到无力行走的地步了。不敢想象在她最后的时光里,可曾在心底抱怨过我的疏离,孤独的内心该有过怎样的失落! 外婆出殡的当天,送丧的人群结成很长的队伍,在哀乐里浩浩荡荡地行走在通往墓地的路上。肥大的孝衣和及地的头巾,标榜着此刻该有的诚意。我机械地随着人流向前挪动,心里涌起一阵恐慌,外婆的音容笑貌从此消失于这个世界,再也听不到她大声喊“一诺,一诺!”了,想到这里,泪水再一次泛滥。 小路两旁站着稀稀疏疏的看客,或指指点点,或叽叽喳喳。天真的孩童互相追赶打闹着,开心的模样仿佛在看一场盛大的演出。 不到一公里的路程,如同走了半个世纪。墓穴早已挖好,一阵鞭炮声过,外婆在亲邻最后的哀嚎里缓缓入葬。墓地的上空一片灰暗,漫天的硝烟和四处飘飞的纸钱,共同护送着一个灵魂的离去。 掩埋是男人们的事,女人和其他旁系亲属们都陆续撤离。返回的路上,她们已经开始聊起与丧事无关的事,中间夹杂着毫不避讳的笑声,我惊诧于这种情绪的切换,如此迅速,自然。仿佛刚参加完一场司空见惯的仪式,现在仪式结束了,生活又恢复了它原有的状态,此刻和以前没有什么不同。 我搀着母亲,一路黯然。也许葬礼的意义从来都不只是眼泪,还有体面的礼仪,周全的策划,以及他人的满意。和亲人的哀痛相比,那些悲伤之外的东西似乎更为重要。 接下来的几天里,我一直陷入在外婆离世的伤感中。分别终究是件难过的事,何况是和亲人的生死离别,那种永不得相见的绝望感更令人悲痛。 临近离开,我独自来到外婆的墓前,高耸的坟头被花圈层层覆盖,黄白相间的花丛在阳光下散发出夺目的光,我一阵眩晕。默默地对着坟头,向外婆做最后的跪别。此刻,我不再哀伤,只祈求外婆另一个世界一切安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