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不久回老家看望母亲,晚上陪老母亲闲聊中,老人又谈起我刚参加工作时一次就诊的“误会”。多年前的事,很多细节都模糊了。但聊着聊着,看着灯下白发苍苍已过耄耋之年的老母亲,心底热热的,当年那份“异样”的感动又油然涌上心头。 我参加工作比较早,在同期进厂的几十个学员中,年龄算是小的。那个年龄,对很多事都懵懵懂懂。但对父母对家庭的依恋,却因离家太早而愈加厉害。初进厂时,新学员临时住在厂区旁的电校。一个大房间摆上五、六张上下铺的架子床,挤上十来个孩子。白天还好,跟着师傅干活学技术,紧张的忙活,把什么都忘了。到晚上回到宿舍,既无什么娱乐生活,也没有心思读书学习。无所事事,就只有想家。大家坐在自己的铺上,很少出声。相互间因初来乍到不熟悉,也很少交流。沉默中,突然传来轻轻的抽泣声。邻铺在小声的询问并安慰着。“我想家了,想爸妈了”。随即,抽泣声变成了嚎啕大哭。这边哭声刚起,就如传染似的,整个房间的孩子即刻哭声一片。因为大家都年龄相仿,都十分的想家想爸妈。 我从记事就没离开过家,什么都由父母操心,无忧无虑。但进工厂当了工人,人生地不熟,仿佛完全进入了另一个世界。想家、孤独、紧张、无所适从、甚至有些恐惧,负面情绪一起涌来。再加上生活不善自理,刚进厂那段时间,整天晕晕乎乎,心里空空落落,感觉挺煎熬的。在这种心境下,身体便慢慢出了些状况,经常往厂职工医院跑。记得厂医院有位很细心的瘦高个医生,建议我去市医院好好检查一下。到市医院查了几次,又是抽血,又是骨髓穿刺,那几通折腾,受罪不说,还真的差一点给全家弄出一番乱子来。 父母牵挂我的身体状况。我把市医院的几份检查报告带给了他们,并告诉父母我感觉基本正常,没多大问题,让他们不用担心。时值文革后期,父母均在公社工作。公社所在地是一个叫朱集的乡村大集镇,集镇东北角坐落着公社的卫生院。当时,有位来自省城的中年男医生下放支农,就在卫生院上班。印象中他是南方人,白净斯文,大概是江浙或上海一带的。对他来说,可能除了工作条件与环境的不适应,更头疼的也就是一日三餐了。都知道南方人吃东西比较讲究,但在那个乡村集镇上,在当时的条件下,一个单身男人,别说讲究,可能连勉强凑合都挺难的。我们家当时的条件不算宽裕,但三餐饭菜还是有滋有味热热乎乎的。我父母向来好客,便时不时的邀请那位医生来家中就餐。一来二去,他们便成了的朋友。专家就在身边,正好可以求助。父母将我在市医院的检查报告交给医生,让他帮忙看看。这一看不打紧,后来听说医生仔细的看完报告单,一脸认真的告诉我父母,按市医院的检查报告,有的指标不大好,需要抓紧复查。并说他在省城医院工作的爱人就负责这个专业,完全可以帮忙,又安慰我父母不必紧张。在父母的一再询问下,他才说出若报告单上的某些指标得到确认,孩子就有可能患了白血病。这对父母而言,不啻一声惊雷。于是我很快便接到家中打来的长途电话,让我立即请假,父母要来接我回家,并约定了地点。我询问出了什么事,父母只是说“没什么,回家就知道了”,这让我有些发懵和莫名的紧张。 记得那好像是在深秋。办完请假手续,坐公交车到市郊约定地点时,已是傍晚。落日的最后一抹余晖,朦胧的洒在空荡荡的马路上,让人感到一丝迷茫与凉意。老远的就隐约看到微微驼背的父亲和母亲站在路边,翘首张望着。那时家乡的交通条件还很差,父母不知从哪儿请人帮忙,借来一辆农用车在那等我。没说几句话,父母就把我拉上座位,一边一位把我挤在中间。没走一会,天就完全黑了。农用车似乎是在拼命的跑,惨白的灯光穿透夜幕,射向寂静的前方,行车颠簸的噪音也格外的刺耳。父母半搂半扶着我的臂膀,生怕我跑了似的。说实话,打记事起,还从未享受过父母的如此亲热。在我十分想家想父母的日子,有这份享受,心中一时间充满着温暖与感动,同时又感觉有些异样。到家后,母亲忙着做了我爱吃的饭菜。但当我端起碗时,却发现父母不动筷子且眼含泪光,家人也都呆在那儿。我的饿意立马全消,同时隐隐的感到了事态的异常。在我坚持追问下,父母说帮忙的医生对市医院检查的有些指标有怀疑,需要再复查一下,并说已联系了省里医院,明天就去。我听后虽也有几分紧张,但很快便冷静下来,边安慰父母边招呼家人一块吃饭。第二天一早,父母带着我赶往几公里外的杨公镇,那里有开往省城的长途汽车。大清早的,父母的几位老朋友和老同事,也都赶到车站送行,有的长辈还顺便安慰我几句,越发加重了我的疑虑和不安。 在省城医院,医生夫妇热情的接待了我们。医生夫人是一位举止优雅的中年专家。对我的抽血及骨髓穿刺等检查化验,都由她亲自进行。相关操作,在医生夫人轻声的安慰中高效的进行着。此前,我已承受过几次同类检查,但这次却感受到一份少有的安心与轻松。很快,医生夫人便满面笑容的拿着报告单,走向焦急等待的父母。“祝贺你们!孩子各项指标正常,没问题!”父母立马起身迎上前去,就如换了个人似的,“哈哈”的笑着接过报告单,口中“谢谢、谢谢”不断。医生拍了拍还沉浸在喜悦中的父亲,“走,回家喝两杯!”这时,我也感到真的很饿了。父母一再推辞,“不麻烦了,我们上街吃一点,就赶车回去了!”但医生坚决不允,并说家中已做好了。我们一行有说有笑的赶到医生家时,餐厅方桌上果真摆上了热腾腾的饭菜。南方人的菜肴做的就是精致,色香味形到位,餐具也挺讲究。白灼大虾,斩须去尾,清清爽爽。金黄的摊鸡蛋,点缀几粒青葱,香味扑鼻。糖醋排骨,码的整整齐齐,红亮诱人。大大小小的盘碟,荤素大约有十多个菜。在当时条件下,做出如此丰盛的一桌菜肴,很是难得。主人热情,饭菜味美。但说不出什么原因,父母和我依然显得有些静不下心来,草草的吃了一点,便向医生夫妇道谢告辞了。一场虚惊过去之后,父母和我一下子轻松了许多。走出医生家,我们似乎还未从复查结果的兴奋中跳出来。此时我知道,除我之外,父母肯定也想放开了尽兴的吃一顿。果不其然,在去车站的路上,父亲又带着我们去饭店加了一餐。母亲还许诺,回去一定要宰两只老母鸡,给我好好补补。 说话间几十年过去了。说不清那次“误会”,是一次“误诊”还是“误判”,或是一次机缘巧合的“失误”。尽管那次“误会”,曾给我的父母及家人带来了过度的惊吓与不安,但至今想起来,却依然混合着几分温暖与甜蜜。父子连筋,母子连心。在特殊情境下,让我感悟到的那种无以言表的温情,将会伴随我的一生。幸福,有时就是一种感觉。抑或是亲情、是友情,是命运中的不经意的安排,让人生中难免的一些“错误”与“误会”,也会衍生出几分温馨、几分美好、几分难得的幸福滋味。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