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母亲姓吴,妈妈的母亲姓林,我是女儿的母亲姓余。 妈妈的母亲林氏是我的姥姥,是个悲惨的女人,三十几岁便守寡,还要带着四个孩子,当时最小的小姨才过百日。我不知道在上个世纪五六十年代,正值饥荒时代的姥姥是怎样把母亲兄妹四人拉扯大的。想必姥姥一定很坚强,一定很强壮,一定很有过人之处,一定是位很伟大的母亲。 母亲总是抱怨姥姥没能给她想要的生活。母亲八岁时,姥爷得了痨病就撒手去了,剩下她们孤儿寡母,别人总欺负她们。姥爷长了三年病,欠下很多债,在他走之前,把家里唯一值钱的东西——门都卖了,由于这个缘故母亲一天学都没上。母亲从小就是在生产队长大的,从小就在生产队劳动,从小就是一位真正意义上的劳动人民。没读书,不认字成了母亲心中一辈子都解不开的死结。 母亲十岁时的那年秋天,姥姥把生产队分的粮食都拿去卖了,还姥爷走时留下的债,当然是不可能还清的。因为着急还钱,姥姥一点吃的都没留,刚开始母亲一个人到秋收完的田地里捡些生产队不要的瘪的粮食、没烂掉的白菜叶和萝卜叶、扔到路边的红薯蔓等,能入口的都找来吃,一家五口勉强维持;后来找到的吃的越来越少,母亲一家只能饿着;再后来不希望被饿死的大舅和母亲,开始挖老鼠洞,果然他们找到了老鼠过冬的粮食,又维持了几天。 1966年平度的冬天来的格外早,还没立冬,早已冰雪封地。不知是上天故意考验母亲一家,还是本来无情,连挖老鼠洞唯一的机会也要剥夺。一家人唯一取暖的方式就是围坐在一起,盖上那床不知打了多少补丁的破被,尽管家徒四壁,尽管没有门窗,尽管屋顶还露着天,但一家人坐在炕上心里还是温暖的,有人在就还有希望,说不定明天会好了,能找到吃的。姥姥家点不起煤油灯,在黑暗中,姥姥给自己四个年幼的孩子讲了一个又一个故事,全是好人有好报,穷人有朋友,天亮交好运,妖魔鬼怪惩罚坏人,这些故事是讲给孩子们的,也是讲给她自己的。姥姥用一个又一个的故事把孩子们讲饱了、讲睡了、讲忘了自己的处境。大家都相信明天会好起来,明天会找到吃的,明天会跟今天不一样。 半夜姥姥在睡梦中被砸伤了胳膊,雪太大把本来露天的屋顶压塌了一半,为了给孩子们留住避风避雪的半边屋顶,姥姥一夜没睡,用砸伤的胳膊不停地用扫帚清扫剩下的半边屋顶。天亮了,姥姥的眼睛像两个红色的桃子,母亲兄妹四人问姥姥怎么了,姥姥说眼睛进了沙子。两岁的小姨,饿的不停地哭,姥姥早就没了奶水,就连五岁懂事的小舅也饿哭了,无奈的妈妈叫上比自己大一岁的大舅,拿起铁锨准备继续挖老鼠洞。姥姥什么也没说,拿起破篓子,向亭兰走去。 亭兰据母亲的村庄吴家屯仅两里,姥姥是小脚,走路要慢些。聪明的小舅看见姥姥的背影,对自己的兄妹说,姥姥去了小姨姥姥家,准是去借粮食了。小姨姥姥家是姥姥姐妹中最富的,能吃饱,因为小姨姥姥的公公是生产队的保管员,她们家的地瓜干有好几囤。天快黑了,姥姥才来到进村口的小桥上,原来她还去了吴家口二姨姥姥家,从亭兰到吴家口足有五里路。姥姥远远地她望见自己的四个孩子站在河堤上,在黄色的大风里她们歪歪斜斜地站不直,她知道孩子们想她,离不开她,她是孩子们唯一的依靠和希望,可她拿什么来养这四个孩子呢?她今天又没借到粮食。她责怪孩子们不听话,不待在家里,妈妈说家里屋顶塌了。姥姥扔掉篓子,风一样地跑回家里,放声大哭,没人知道她在哭,也没人听见她在哭,因为风太大了。 小舅捡回了篓子,那个破的几乎没底的篓子里,有两页地瓜干,那是姥姥中午在小姨姥姥家的午饭。兄妹四人在没有姥姥同意的情况下,把地瓜干分着吃了,这是他们两三天来吃的唯一东西。孩子们吃了就睡了,姥姥哭了一夜,没有讲故事。第二天,天终于晴了,死寂的吴家屯开始有人扫雪,有人刮房顶,有人打水。三舅姥爷听见了姥姥的哭声,跑过来看看。屋塌了,姥姥跪在地上早已哭哑了嗓子,眼皮也睁不开了,四个孩子畏缩在到处是雪的炕上,盖着那床破被,无望地望着这个被认为是本家的过继过来的堂叔。 姥姥听见三舅姥爷来了,忙起身,可早已动弹不得。当姥姥转过头时,白色东西遮住了姥姥的眼睛,姥姥什么都看不见了。三舅姥爷没说什么就走了,孩子们一动不敢动,姥姥把他们吓倒了。生产队的喇叭响起了,号召吴家屯的村民,有钱的出钱,没钱的出力,帮姥姥一家渡过难关。尽管是冬天,尽管不适合盖房子,尽管天还在刮着大风,姥姥家的屋顶当天晚上就修好了。村民们送来了东西,送来了人力,送来了人情,可没留下名字和账单,显然是不需要姥姥来偿还的。三舅姥爷是个土郎中,会帮人扎针、推拿、拔罐,会几个偏方,那年冬天妈妈照顾家里的孩子,姥姥的眼睛在春节前终于被三舅姥爷治好了。 大人们的世界,孩子不懂;孩子们的世界,大人往往忽视。妈妈渐长渐大,早就忘了屋顶的事,可这在姥姥心里深深地烙下了印痕,一辈子没忘。姥姥教导自己的孩子要感恩、诚实、善良,要对所有人好,因为别人对姥姥家有恩。孩子们打架是家常便饭,淳朴、善良、感恩的姥姥总是打骂自己的孩子,这在不服输的妈妈心里撒下了反抗的种子。 妈妈越来越大,能分担的越来越多,姥姥慢慢还完了债,还供小舅和小姨读了书。多么伟大的姥姥。 二 1979年妈妈生了我,排行老二,又是女孩,没有姐姐出生时那么受人关注,爸妈给予的爱也没有姐姐多。1982年小妹出生,我彻底的成了老二,没人管的老二。 妈妈总是说,我们生在好时候,不挨饿,不挨冻,我们很幸福;总是说,不识字有多可怕,是活瞎子;总是说,不要怕事、要勇敢;总是说,绝不像姥姥管孩子管得太多。这缘于母亲的亲身经历,也缘于她对理想母亲的理解。时间是把雕刻刀,会随心所欲地雕刻这个世界;时间是把无情刀,会无情地改变整个世界;时间是把诱惑刀,会在不知不觉中改变自己的初衷。母亲也逃不出这个规律,母亲并没有做成她认为的理想母亲,至少在我看来是这样的。 母亲关注我们姐妹的吃饱,比什么都重要。母亲没什么厨艺,在娘家时家穷,吃不饱,更别说吃好了,更不可能会做。有时妈妈做了不可口的饭菜,我们稍提一下意见,母亲便说:“你们又没饿着。” 尽管我们这一代生活在改革开放的时代,但我们姐妹三人都是父母的负担。记不得童年时我是什么样子,从我记事起,我就知道自己的衣服全是姐姐穿不上的,亲戚家不要的,最离谱的一次是邻居家在青岛市的远亲送来不穿的衣服。记得那是1989年的暑假,那年我刚好十岁,那年很旱,平常年份的暑假小河里早已经是大水连绵,可那年河床都干裂了。我在朱家庄北面的小河里放牛,知了撕心裂肺地叫得让人心烦,被爸妈赶出来放牛的我,躺在河堤上的树荫里,脑子里还在浮想联翩的想着上学时的课文——《琥珀》,还在想着去哪里找些松脂,怎样裹住昆虫,怎样埋到土里,多少年能变成琥珀。又望着白云,想着姥姥讲的故事,想到了电视剧《西游记》,想到了动画片《米老鼠与唐老鸭》,又想到爸爸在收麦时告诉我的七月、八月看彩云。天上的白云真好看,觉得它像什么,它就是什么。 牛是吃草的动物,自然不会很安分地待在一个地方,为了不让牛跑了,为了不让父母责备,为了早点回家,离开这烤人的河沟,我决定跟着牛走,这与其说是放牛,还不如说是放人。换个地方也不错,太阳虽然大,河床也烤人,可是有蚂蚱逮,有屎壳郎看。逮个蚂蚱,再拽片树叶放到蚂蚱嘴里,让蚂蚱用那两片巨大的黢黑的不规则的牙齿唰唰把树叶咬碎,也是一种乐趣,不知不觉那蚂蚱就成了自己的宠物。不过那蚂蚱是苦命的,凡落入我手,基本上命不归天我不放它,直到那蚂蚱为我表演到最后一口气为止。 黄牛一个臭屁,随即就是一堆黄屎,那种带着温度的臭气弥漫在牛周围的空气中,马上会引来好玩的屎壳郎。只见它三下五去二,前面两只脚打了几圈太极,一个圆圆的粪球就裹好了,接下来就是屎壳郎寻找干土的时间,它会先走曲线把粪球裹上干土,再用后脚蹬回家中。跟屎壳郎开玩笑时间终于开始了,我马上掐来绿色的树枝,撸下树叶,只剩那又硬又韧又不扎手的枝条。等到屎壳郎用后腿蹬时,我便用枝条小心的将粪球向左后或右后方轻轻一推,那屎壳郎就摔倒了,反复十几次,屎壳郎就会围着自己心爱的粪球走上几圈,发现没有异常再蹬,随后再摔倒,最后屎壳郎只有放弃这个心爱的粪球,重新打太极,重新开始。 玩到兴致高时,会忘记一切,忘了时间,忘了牛,忘了自己在哪儿。如果此时有人说话,准会吓你一跳。背后传来陌生的只有电视里才说的话,问我叫什么名字。我被吓得扔下了牵牛绳跳了起来,一不小心跳到了屎壳郎不要的心爱的粪球上,那双珍贵的断了脚后跟被剪成拖鞋的凉鞋整个被甩到牛粪里。我转过身,抬起头,好奇地看着是谁闯入了我的领地,又是谁在跟我说话。原来是个只有电视里才有的干净的可爱的漂亮的时髦的年龄和我相仿的小女孩,后面的大人安慰我说不要害怕之类的话语。我顾不得他们,赶紧从牛粪里救自己那双珍贵的拖鞋,如果弄丢了,妈妈会生气的,因为妈妈跟我说好了,今年不买鞋。我从牛粪里拿出拖鞋,使劲地在干土里搓着,一会儿干土就把所有的牛粪咬了下来,这招就是跟屎壳郎学的,它很聪明。 那位漂亮的外地小女孩说,自己是青岛人,来看嫲嫲的。那大人是她爸爸,小女孩的嫲嫲,原来是会讲故事的三嫲嫲。三嫲嫲无儿无女,曾生了几个孩子,都是妖怪,村里面的人都这么说,有个头上长鹿角,有个兔子头的,最恐怖的就是最后一个怪胎,三嫲嫲用了十八个豆饼才把那个孩子压死。那个大人认识我爸爸,他说小时候经常和我爸爸一起玩,喜欢跟我爸爸捉麻雀。那小女孩好奇地看着我在干土里搓鞋,又把异样的眼神扔在我的肘部、臀部和膝盖部位的补丁上。我不理解那些眼神的含义,也不知道青岛在哪儿,难道除了朱家庄、吴家屯、亭兰,还有青岛这个地方,我也是第一次听说这么陌生的地方。 漂亮的小女孩来找我是要牵我的黄牛,她想让她爸爸给她照张牵牛的照片,她从来就没见过黄牛,更没牵过,所以既好奇又害怕,远远地牵着,好像过年放鞭炮一样,我觉得她的动作很好笑。照完了,她把牛绳还给我,又跟我照张,她说我像古代人,要跟古代人留个纪念。我从没见过她的照片,也不想见她的照片,因为我在小学一年级时我也照过一寸的照片,还镶在相框里,妈妈放的,所以我不觉得照片稀奇。我为了给她留个纪念,我逮住一只蚂蚱送给她,还给她做了一个我最喜欢的鸡毛英小兔子。临走时,她发誓说要把她不穿的衣服捐给我,我不明白什么是捐,我只说自己有衣服。 几个月后,三嫲嫲来到我们家,拿了很大的一个包袱,里面包满了我这个年龄段的衣服。她说她孙女不穿的衣服并托人送来给我的,对衣服没有概念的我,照单收了。因为我觉得里面的衣服没有补丁,都是新的。后来,我的小伙伴们不知是嘲笑还是羡慕,都在议论我,我再也没穿那些衣服。我还是穿姐姐穿不上的,因为那是姐姐不要的,给我的,那是我自己的衣服。又长大了些,我离开家出来上学,为了省钱,我还是穿姐姐和妹妹不要的衣服,直到我研究生毕业,还是穿他们不要的衣服,打开我现在衣柜还有他们不穿了的我还没穿破的衣服。 妈妈不认字,很自卑,为了扭转她不幸的命运,她希望我们姐妹都能读书,是的我们读了。无心的妈妈总爱在姐姐面前唠叨供不起三个孩子读书之类的话语,善良而懂事的姐姐初一就辍学了。妈妈从不承认是她直接造成姐姐辍学的,但她的的确确做了这件事情。为了激励我好好读书,妈妈总说姐姐为了我才不读书的,我应该感恩,应该孝顺姐姐,应该对姐姐好。小妹高职毕业了,我悲惨的还在读书,妹妹经常接济我,妈妈又说我要感恩,妹妹都供我读书,我要孝顺妹妹,我要对妹妹好。时间越久,我因读书而犯下的负罪感越强烈,我彻底地成了家里寄人篱下的废人,那个家已经不再是我的家,而是我欠下别人债务且今生都无法还清的地方。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