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在进入新世纪那年初，永远的离开了我们。

一转眼，十五年过去了。因工作调动，我已从父亲长眠之地的城市搬了两次家，进京也已十年了。现在每年春节和清明，我都要到父亲的墓上看看老人家，和老父亲唠叨两句。虽是身在千里之外，但我的心却一直留在父亲和先辈们长眠的那片故土。

每个人说起自己的父亲，可能都有说不完的话。父爱如山。父爱会伴随着孩子的一生，在孩子的生活中，在孩子的感情里，在孩子的心灵深处。如今我已做了爷爷，但每每给儿子讲起他爷爷的一些往事，每每回忆起我和父亲在一起的琐事细节，不同年代的父亲，总是即刻浮现在我的脑海里。心中除了不尽的思念，便依然是满满的甜蜜。而留给我印象最为深刻的莫过于老人家最后几年的日子。

父亲不知从什么时候患上了心脑血管方面的疾病。我记忆中父亲犯病比较厉害的一次，是在他退休前的一年春节期间。深夜父亲心脏病突发，家人非常紧张，立即请来医生诊治。经过医生的一番急救，父亲的病情得到控制。我只记得医生和母亲说，父亲的“心跳出现了奔马率”，其它也听不明白。大概也就从那之后，父亲多年积累的病情，慢慢的日见加重。但限于当时的医疗等条件，苦无良策，只能维持治疗。到上世纪九十年代中，父亲的病已发展到危重程度。我们将父亲送往百里之外的省会医院住院治疗，结论好像是父亲患了“病窦综合症”。印象中得到的通俗解释是，要么心跳特别快会要命，要么就跳的特别慢，甚至会停跳数秒，同样会要命。而就在住院期间，父亲的病频繁发作且出现休克现象，医院几度发出病危通知。全家心急如焚，又不敢让父亲知道详情。我找主治医生沟通，医生告诉我，唯一的办法就是尽快安装心脏起搏器。但费用很高，需先交三万元押金。这笔钱，对当时我们家而言，根本拿不出来。但就是摔锅卖铁，也得救父亲。我让爱人立即通知兄弟姊妹各家，有多少钱全拿出来，并想办法分头去借，又让弟弟前往父亲原工作单位联系借款。一天多的时间，东借西凑，总算凑齐了三万元。而就在这一天多的时间里，父亲却时时面临生命危险，我们可以说度时如年。但钱不到位，人就是上不了手术台，我因心急还和医生大吵了一架。父亲安装了心脏起搏器后，即刻见效。刚下手术台的父亲告诉我：“这东西真不错，我现在不晕也不难受了”。

父亲安装了起搏器，心脏问题暂时得到缓解，但脑血管问题又反复发作。大概每年都有两次以上程度不等的中风发生，好在始终未造成偏瘫等严重情况。不过，父亲的生活质量还是受到比较严重的影响，让我们一直揪着心。父亲的精气神已大不如从前，反应已明显迟钝，感情也变的脆弱了许多。记得一次比较严重的中风后，父亲出现了失语现象。我很紧张，担心父亲的大脑出了严重问题。我们一直都喊父亲叫“伯”。我坐在父亲床前问他，“我伯，我说话您能听明白吗？从我到老六的名字您能写出来吗？”父亲点点头，接过我递去的纸笔，依次写出了我们兄妹六人的名字，我的心才稍微放松了一些。一日我从单位回家看望父亲，见到父亲半边脸上出现了一道道的血口子，我吃惊的问父亲怎么了，父亲说是自己刮胡子弄的，并安慰我：“没事，不疼”。可我的心里却一阵刺痛。我明白，父亲的半边身体已近麻痹状态。比较危险的一次发病，是在一日下半夜。父亲鼻腔突然大量出血不止，但县城条件有限，难以救治。接到电话，我急忙连夜回家接上父亲，紧急赶往邻近的淮南市一家矿区医院，并给医院的熟人打了电话。一路上我挨着父亲坐着，父亲紧紧抓着我的手。我明显感到了父亲的紧张，便一边为父亲擦血，一边安慰着父亲。接诊的值班医生检查后，认为父亲属高危病人，不敢收治。可父亲已不能再折腾了。后在医院熟人的协调下，我们又一再承诺自己承担所有后果，父亲才得到救治并最终转危为安。

父亲病重的最后几年，还有一个明显的变化，就是感情变的细腻了许多。在我的印象中，父亲是一个骨子里比较倔比较坚强的人，感情丰富却不会多作表达。这在文革中他受到冲击和迫害时，能让人深切感受到。但在他病重的最后几年，父亲似乎特别珍重与家人相处的点点滴滴，尤其是对子女的依恋之情更为突出。记得老母亲也曾经说过，人老了其实不怕死，就是舍不得孩子们。在父亲病重住院期间，每一个子女到他床前，他几乎都会流泪，聊上一会后又静静的躺下，但能感到他此时多了一份安心和满足。而当两个孙子来到身边时，他会时常默默的注视着孙子，脸上露出少有的微笑。父亲以前是很少碰零食的，但病后子女给他买的水果点心等，他每样都会尝尝而且会时常的吃上一点。我在家是长子，因父亲病重母亲年迈，我自然会多操一点心。因此，能感觉到父亲在心理和感情上对我还是比较依赖的，尤其是病重的时候。我工作单位距父母居住地大约二十公里左右，休息日经常回去。听邻居说，每到周末，父亲就会在巷子里的路边张望，有时还特意嘱托巷口小商店的老板，帮忙关照我临时停靠的车辆。秋冬季节，父亲经常会搬个小凳靠在院中向阳的墙边，蜷缩着身体双手拢在袖里，边晒太阳边打盹。每每看到这一幕，我的心里总是禁不住涌起阵阵酸楚。

父母退休后一直在县城居住。因条件所限，开始在城边一个叫小林场的地方自建了几间平房，后因环境脏乱及用水不便等原因搬过一次家，但二手房的条件依然较差。随着全家经济条件的改善，兄弟姊妹凑钱再加上父母处理旧房的钱，为父母在县城购置了一套新房，简单装修后搬进去时，已到了新世纪钟声敲响的前夕。搬家前，父亲专门去新房看看。那时父亲已经气力不济，从旧房到新房也就是几百米的距离，但走下来已显得十分吃力，自己感叹：真是不行了，动动就接不上气了。父亲很喜欢新家的小院子，说晒太阳非常舒服。但让人意想不到的是，父亲住进新房不到一个月，就又一次严重发病，而且这一次再也没有起来。

2000年元月7日，我正在单位开会，突然接到家中电话说父亲病重已送县医院。不知为什么，一种从未有过的不祥预感猛然袭来，我的心为之一沉。当我急匆匆的赶到父亲病床边，告诉父亲“我回来了”，父亲已经丧失了语言能力。不过，父亲还是听到了我的呼喊，嘴里连续发出近似“啕、啕”的含混的声音，大概是在回应。我再也控制不住自己，躲到走廊上大哭起来。邻居张叔边安慰我，边提醒我快想办法。我找来医生询问病情，医生说父亲是大面积脑梗塞，已没有什么好办法。我请求尽快转往省城医院，医生劝我说父亲时间不多了，最好不要再挪动。我尽快让自己冷静下来，尽快的梳理着下一步要做的事情。我回到父亲床前，想继续安慰父亲，并尝试和他交流。父亲依然在发出“啕、啕”无法理解的声音，并支起了腿。我发现此时父亲已经小便失禁，便不时的帮他抓出湿了的垫纸，换上干爽的卫生纸并掖好被子。我告诉父亲“天冷，快把腿放平了”，并告诉父亲尽量少说话节省体力。父亲还是听懂了，将腿放平并安静下来。父亲的病情发展很快，医生在全力实施抢救。最后时刻，我一直俯在父亲的耳边，不停的用手抚摸着父亲的额头，不停的轻声呼喊着父亲。希望父亲能听到我的呼唤不会睡去，希望能用我的手抚去父亲脑中的病灶，让父亲尽快醒来。但及至晚上十一点多，父亲还是静静的永远离开了我们。

父亲静静的躺在那儿，我流着泪默默的陪伴着他，直到殡仪馆的车将父亲接走。忙完一些急办的事情，回到家中已是凌晨。我躺在父亲平时休息的床上，望着天花板，任由泪流。记得曾听老人说过，亲人去世后灵魂三天不离家。此时，我多么希望那是真的。我睁大了眼睛，希望能再看到老父亲的面容，抑或只是个模糊的影子；希望能再听听父亲的嘱咐，哪怕依然是难以辨识的喃喃之语。但除了白色的墙壁和天花板，除了窗子透进的冷冷夜色，就只有自己被掏空的心和伴着不尽思念的泪水。依家乡的习惯，三天后我们安葬了父亲。父亲长眠于新居，我的家乡舜耕山上一块依山面水的清静之地，一个永远牵着扯着我们感情和记忆的地方。

父亲下葬后，我带着无比的思念之情和丧父之痛，匆匆草就了一首《悼慈父》：一诀成永离，父子天地间。青烟上九霄，白骨入青山。哀恸感天地，凄凄留遗憾：一为匆匆别，未留离别言；二为病患急，救治难施展；三为祖孙齐，未成“合家欢”；四为迁新居，慈父却长眠。此情谁能解，憾事千千万。一夜化长梦，梦绕魂亦牵。多想伏床前，为父换衣衫；多想餐桌旁，为父再把盏；多想庭院中，搀父侃侃谈；多想众小儿，喧闹绕父转；多想电话里，再闻老父言。一瞬成永恒，我心糸长天。思念寄白云，长跪祈父安。本想建议将这些话刻在墓碑后面，作个纪念。但又恐过于仓促，文字粗糙，不足以表达家人的感情，只得作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