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许这个题目并不十分准确,看上去就没有活力。可是,我苦思良久,还是没有找到更合适的词句。 凝固也好,冰冻也罢,在我的心里都是寒冷的。寒冷意味着凋零,意味着孤独,更意味着死亡。让我时常感到恐惧。想想也罢,不过是一个名字而已,没什么大惊小怪的,权当是给一个漂亮的小姑娘取了一个流浪儿的名字,听起来不那么顺耳罢了。 说实在话,我不喜欢寒冷,也就是说,我不喜欢冬天,甚至有些讨厌冬天。冬天在我的记忆中是恐怖的,特别是霍林河的冬天,让我想起来就不寒而栗。 有多少文人墨客常常用“冬天到了”来描绘春天还会远吗,预示着希望就在眼前,可是,每当冬天来临,在我的心里就蒙上了一层阴影,我似乎看不到一点希望,摆在我面前的除了寒冷还是寒冷,而且是那么漫长,那么遥远,那么令人恐惧甚至不可思议。我常常想,自然界为什么要有冬天? 据父亲讲,我出生在扎鲁特旗道老杜,在道老杜生活了只有几个月就跟随父亲回到鲁北镇。不久,爷爷和奶奶也从乡下搬到鲁北镇,和我们生活在一起。 在那个一切都要“票”的年代,全家人过着清贫的日子。特别是到了冬季,母亲就为全家人过冬的棉衣发愁。在保证爷爷和奶奶能吃饱不挨冻的前提下,剩余多少,才考虑到父亲和我们。在我的印象中,母亲很少穿新衣服,倒是爷爷和奶奶,每到要过年的时候,母亲就为他们做上一身新衣服。 爷爷一个大字不识,就连自己的名字也不会写,不过,爷爷是个地道的庄稼把式,做的一手好庄稼活儿,农田里的活计样样精通。什么时候种地,什么时候除草、间苗,一直到秋收,爷爷都安排得井井有条。就是搬到鲁北镇以后,家里没有了的土地,种不了更多的庄稼,爷爷就在自家的小园子里,种上些蔬菜和玉米。每当小苗出来的时候,爷爷就叫上我,蹲在地上教我怎样间苗,多远一株,何时浇水,何时施肥。我不愿意学,爷爷就从地里拔出一根小水萝卜,用手在水萝卜上拧两下,再把水萝卜在自己的衣服上擦几下,然后递给我。我拿起水萝卜就吃,真是好吃,好像吃到了山珍一样。接下来就是按照季节,什么黄瓜、西红柿、豆角、辣椒等等。 到了秋季,爷爷就把还没有完全成熟的玉米掰下来,装了满满一大土篮子,让母亲用大锅烀了,全家人算是改善了一下生活。每到这个季节,我几乎天天长在园子里,趁着爷爷不注意,就会偷偷地摘一根黄瓜,或者摘一个西红柿,跑到一个角落里,狼吞虎咽的吃下去,然后没事人似的回家。后来我发现,每一次,爷爷都不说话,只是看着我笑,越是这样,我的心里越是没底,不敢正眼看爷爷。 爷爷喜欢抽烟,但是爷爷从来不买烟,他在园子的一个角落里留出两个池子,自己种烟。种烟是件麻烦事,要先把烟的种子发芽,然后再播种,这样,出苗还快,出苗率还高。 割烟是个技术活,用爷爷自己做的一把小刀,左一刀,右一刀,每一片烟叶子上都要带着“烟拐子”,这样,在晾晒的时候才好把烟叶拴在绳子上,不至于掉下来。 晾烟是有学问的,烟好不好抽,全在晾晒上。每到晾烟的时候,爷爷总是带着我,到北山的一个山坳里去割些黄蒿子,晚上用黄蒿子把烟叶盖上,浸上一夜的露水,第二天一早,爷爷就会叫醒我,让我跟他去晾烟。这样反复多次,直到烟叶干了,黄蒿子的味也浸到烟叶里,这样的烟才好抽,柔软不呛人。 我不喜欢烟味,每次爷爷教我跟他晾烟,我就低着头噘着嘴,十分不情愿。看得出,爷爷并没有生气的意思,而是在帮他晾完烟以后,爷爷会在园子里给我摘一个柿子或者黄瓜之类的东西,算是对我的奖赏。实在没有什么吃的,爷爷就会在茄子秧上挑一个又小又嫩的茄子给我,然后告诉我:这个小茄孢子也好吃,不信你尝尝。我吃了,小心翼翼地吃了,不算好吃,但是可以吃。在那个年代,也许这也算是一种上乘的水果了。 在我的记忆里,爷爷不管干什么活都叫上我,我感觉,他根本不管我是不是干得了,只要有活儿就让我干,有时就想,爷爷真是偏心眼儿,那么多兄弟姐妹,为什么总让我干活,别人都有玩儿的时间,为什么我就没有,简直就是欺负我。爷爷不说话,我觉得,他根本不把我的想法放在心上,仍然依旧,有活就让我干。为此,常常给爷爷撂脸子。 不知过了几年,只记得爷爷在七十岁的时候,爷爷突然不种烟了。他把种烟的那两个池子深翻了一遍,然后跟我说:今年不种烟了,种上两池子窝瓜,窝瓜可以当饭吃。爷爷把剩余的烟叶抽完,就把烟袋放了起来,放在哪里了,我不知道,后来听说,让一个姑姑拿走了,也算是一个念想吧。从那时起,爷爷不再抽烟,直到爷爷走了,我也没看见爷爷抽烟。 绿色的季节就要过去了,迎来的将是漫长的冬季,我的心也随着天气慢慢变凉。没有了绿色,就没有了我想吃的东西。看着被爷爷深翻的一个个池子,裸露的黑土坷垃,变得狰狞可憎,我的心也一阵阵紧缩。 天气越来越冷,爷爷不再出屋,而是经常坐在炕上,一阵接着一阵地咳嗽,有一次,我发现爷爷吐得痰里竟然有血。我害怕了,赶紧让父亲去给爷爷买药。父亲给爷爷买了药,又请来大夫。吃了几天药,爷爷的病并没有好多少,只是爷爷自己说:好多了,好多了,没事,放心吧,爷爷这是老病,一到冬天就犯。说完还冲我笑笑。我的心里说不出是什么滋味。爷爷的病真的见好吗,我没看出来,倒是爷爷的脸色越来越难看。 下雪了,爷爷的精神又好了许多,他从炕上下来,招呼着我说:走,套鸟去。我抹了一把流出来的清鼻涕,跟着爷爷出屋。我看出,爷爷不再像夏秋季节那样,走路带着风,而是,身子有些摇晃,步履有些蹒跚。他蹲在地上,用几根马尾系上活扣,又拿来一根玉米秸,把玉米秸围成三角形,把用马尾做的活套固定在三脚架上,然后拿着一把笤帚,领着我去北山的一块空地上。 爷爷先是把雪地扫出一块,露出黑黑的土地,然后把三脚架放在地上,又在三脚架里放了些谷类,我知道,这是给那些鸟放的诱饵。放好后,爷爷领着我走开,站在很远的地方。有时候爷爷还会喊上几嗓子,惊飞了附近的小鸟。在白得耀眼的雪地里,突然出现一块黑土地,鸟儿们蜂拥而至,又看见有可吃的食物,鸟儿们争抢着,一会儿就有几只鸟被套住了。爷爷领着我快速的向那里走去,那一次套住三只鸟。 那一天和爷爷一共套住十只鸟。回家,爷爷把鸟用黄泥包好,然后放进灶膛里,两袋烟的工夫,一只香喷喷的鸟肉出炉了。爷爷把包在鸟身上的黄泥扒掉,立刻露出鲜嫩的鸟肉,闻着香味儿,我的口水一下子流了出来。爷爷告诉我:用手拽着吃吧,脑袋扔了,骨架里面的东西扔了。 扔没扔我已经不记得了,我只记得那顿鸟肉是我这辈子吃的最香的一顿肉。多少年后,那种香味儿仍回味在我的脑海里。以至于到了今天都无法忘记。从那时起,我喜欢上了雪花。每到下雪的时候,我就高兴的又蹦又跳,提前做好了套鸟的准备工作。在我幼小的心里,我知道,只要下雪就会有鸟肉吃。 这样的事情做过好多次,后来,干脆不用爷爷跟着我了,我自己就会了。拿回鸟来,也学着爷爷的样子,放进灶膛里,然后分给大伙吃。每一次,爷爷只是拽下一小块,然后又把鸟肉给我。在这个冰冻的季节,我就像一只饿狼,贪婪的猎食着,也许这就是冬天给我留下的唯一的好印象。 后来,家里的大黄猫从山上叼回来一只野兔,爷爷把野兔扒了皮,炖了,全家人吃了顿野兔肉,当然也包括家里的大黄猫。爷爷用那张野兔皮给我做了一副手套,在那个寒冷的冬天,戴上那副手套简直太奢侈了。爷爷跟父亲说:这孩子行,挺聪明的,将来一定能成为一个好庄稼把式。我不知道说什么好,只是觉得这是爷爷在讨好我,看我干了那么多的活儿,算是给我的一个认可吧,心里还是高兴的,毕竟得到了爷爷的表扬。不过,我没能成为一个庄稼把式,到学会了摆弄文字。我曾以此为题写了一篇短篇小说《猫老归山》。 那年冬天特别的冷,在我的记忆中,好像没经过这么冷的天气,几天一场雪,雪不大,但是,下得很勤。我自己会上山套鸟了,爷爷就再也不没跟我出去。看我套着鸟回来,爷爷只是会心的一笑,然后我听见一声轻轻的叹息。 爷爷每天都喝点酒,尽管生活困难,父亲还是保证爷爷有酒喝。突然有一天,我从山上回来,肚子疼得不行了。父亲说:可能是凉着了,在热炕上趴一会儿吧。我趴在炕上,可是肚子还是疼的受不了。 爷爷下地,在一个罐头瓶子里拿出一块红糖,又倒了一茶缸子热水,把酒壶放在里面,一会儿,爷爷把烫得热乎乎的酒倒进一个茶碗里,用筷子不停地搅着,然后又用火柴把放在茶碗里的酒点着,烧了一会儿,爷爷叫我:起来,把这个喝了。我起来,端起茶碗。爷爷又说:小心点,别烫着。我小心翼翼的喝了一口,像一团火从嘴里通过食道进入胃里,顿时胃里热乎乎的。我一口气把半杯酒喝了,头上冒出汗来,又过了一会儿,我觉得自己的肚子里翻江倒海般的闹腾起来,折腾了一会儿,我迷迷糊糊的睡着了。 等我醒来的时候,爷爷坐在我身边,用手摸着我的肚子说:还疼吗?我使劲儿活动了几下说:不疼了,真的不疼了,爷爷,你真有两下子。爷爷笑笑不再说话。从那以后,我便觉得酒真是好东西,怪不得爷爷每顿饭都要喝点。 爷爷似乎看出了我的心思,有的时候就让我喝一点。久而久之,我竟觉得自己有些馋酒了。在那个父亲都没有酒喝的年代,我要想喝酒几乎是不可能的,可是,看着爷爷喝酒,自己又馋的不行,思前想后,我突然想起那天肚子疼的情景。所以,从那以后,每当我想喝酒了,我就趴在炕上说肚子疼,这样,爷爷就会用同样的办法,让我过一顿酒瘾。时间久了,次数多了,爷爷似乎发现了什么,就跟父亲说:孩子总肚子疼,还不带孩子去医院看看。父亲看了爷爷一眼,两个人都笑了。我曾经以这段经历为题写了《酒品与品酒》。 就在爷爷识破了我骗酒喝不久,爷爷的病情加重了,家里的大黄猫也突然离家出走了,我的心纠在一起,不知如何是好。我记得,爷爷是在太阳快要落山的时候走的,走的很安详,没有一点声响,像是睡着了。我哭了很久。 父亲站在爷爷的身旁说:到底没挺过去,今年的天也不是怎么了,怎么这么冷啊,要是像每年似的,也许你爷爷就扛过去了,开了春就没事了。父亲说完还重重的叹了一口气。 那一夜是何等的漫长,寒冷和黑夜交织在一起,我感到了无助。看着爷爷躺在冰冷的棺材里,我真想大喊,老天啊,你为什么要这么冷啊。那一刻,我觉得自己一下子长大了许多。我不知道该对爷爷说些什么,在我的心里,我只知道,爷爷没有熬过这个寒冷的冬天,是冬天害了爷爷。我讨厌寒冷,我讨厌冬天甚至憎恨冬天…… 然而,生活就像和我在开玩笑,越是害怕什么就越是躲不开什么。1983年,我随爱人一起来霍林河工作。生活的艰苦自不必说,就是寒冷我就无法忍受。到了冬季,爱人的手就冻得像个馒头,冻习惯了,到了冬季就犯病。后来,还是用爷爷留下的偏方给治好了。每当冬天来临,我就会想起那个寒冷的冬天,就会想起爷爷…… 霍林河是个爱下雪的地方,这让我又爱上了这个地方。看着漫天的雪花,我就会想起和爷爷上山套鸟的情景。雪是洁白的,把寒冷的大地覆盖了,大地被盖上一层厚厚的棉被,那么柔情,那么温暖,那么纯真,像母亲的眼睛。看着这一切,我的心里暖呼呼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