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父亲母亲是地地道道的农村人。父亲是勤劳朴实的庄稼汉,母亲是勤俭持家的农家妇。虽然现在他们都已经离我们兄弟姐妹远去多年,我作为他们的儿子,时常会在心里想起他们,在他们的忌日或逢年过节时,更是十分地想念他们,想起他们的勤劳与朴实,想起他们一生的艰辛与不易,想起他们对子女无私的爱,想起他们对家无怨无悔的担当,直到他们生命的最后一息...... 父亲是黄梅县蔡山镇杨世英村六组人,他生于1917年农历10月,父亲5岁那年他的母亲去世。自此后,父亲清楚地记得,尽管他是家里的老大,却再也没有穿过像样的衣服和鞋袜,冬天再没有好好穿暖过,夏天更是一天到晚地光着脚,成了家里的放牛娃。 听父亲说,他七八岁时看到村里的同伴儿上学了也想去,他壮起胆子找我爷爷说想上学,结果还是因为家里没人放牛而拒绝了。为此,他哭闹过几次也无济于事。 后来随着年龄的增长,父亲跟着大人学起了庄稼活儿,耕田耙地,收割打场样样学。都说没娘的孩子懂事早,父亲学庄稼活儿,专心踏实,比起他的同龄人开窍早学得快,这让我爷爷有些意外。或许是奖励,爷爷特意在农闲时还送我父亲到邻村跟师傅学了一段时间的珠算,结果很快学会了“六六六”、“九归头”和两位数的乘除法等。 母亲是我父亲的邻村人,生于1920年农历8月,却在5岁时她的父亲就去世了。母亲与妹妹和我姥姥一家三口相依为命。倒是姥姥家的田地比较多,有20多亩。由于母亲家里没有男劳力,耕种田地只得靠雇人。母亲家里的日子过得相对好些。可是受女孩读书无用的思想影响,母亲只读过3年私塾就回家做家务了。 父母亲是在1940年经媒人介绍相识后不久成婚的,他俩成家不到1个月,在此之前已重新组建家庭的爷爷与我父母就分家了。分家时父母亲仅从爷爷那里分到一间瓦房。此时,父母亲感到与长辈同住屋檐下多有不便,性格倔强的他们果断决定搬出老屋另起炉灶。在他们暂时盖不起瓦房的情况下,盖起了两间茅草房,艰难地开启了二人的独立生活。 在村里,父母亲都是要强的人。父亲种庄稼样样农活不但会干,而且能吃得了别人所吃不了的苦,受得了别人所受不了的罪。他耕种和伺候庄稼,从不误农时,育苗插秧,薅草施肥,灌溉除虫,每个环节从不敷衍。因而,每年生产的粮食每亩产量总比左邻右舍的邻居家高出两三百斤,让村里人赞叹不已。 母亲不但农忙时是父亲的好帮手,常年操持家务也是好样的。家里饲养家禽家畜,家中缝补浆洗和带孩做饭样样安排得停当麻利,生活中更是处处做到勤俭持家。 虽然那个年代长期兵荒马乱,加上当地水患不断,父母亲婚后4年,还是靠着自己的勤劳和苦干,一点点积攒着在村里最先盖起了一丈六八高的三间大瓦房,让村里人刮目相看。母亲每每回忆起首次住进新瓦房,下雨时能听到屋顶瓦上的“噼噼啪啪”落雨声,心里真有说不出的高兴。 父母亲一共生育了5男2女7个孩子,其中夭折了2个。在成活的3男2女中,大姐为老大,1944年出生;大哥、二哥分别生于1946年和1950年;最小的妹妹生于1960年;我这个男孩中排行老三的,生于1954年,生日机缘巧合地与母亲同为一天。 在现在的人们看来,一对农村夫妇生养5个孩子难以想象。而父母亲为拉扯我们5姊妹,可以说是受尽了为人父母的千辛万苦和底层人生的困顿窘迫。 我们老家地处鄂赣皖三省交界处,临近江西九江,位于长江北岸。这里地势低洼,河湖较多,可谓十年九灾。这里每年水稻多为两季,收粮季节恰巧又是当地雨季,一旦长江发洪水,就成了汪洋一片,别说粮食无收,甚至洪水来袭往往连房子也给冲走了,只要一家人能逃难保住性命已是大幸。 父母亲第一次盖起来的大瓦房,就是在1949年8月间被长江的大洪水冲得无影无踪,那可是父母亲几年辛勤劳动的全部心血啊! 此后几年,老家还是水灾不断,只是水灾的严重程度没有此前那么大,而每年的粮食注定又是欠收。作为地道的农民,自己种的粮食都不够吃,那一大家人的生活可想而知的艰难。粮食不够,就只有靠父母亲灾后种种菜,补补秋,甚至由母亲带着大些的孩子到外乡秋收过的红薯、土豆地里拾拾遗漏,或是由母亲冬天里纺线织布,去外地换回些粮食贴补充饥,以保证一家人度过一年一度的饥荒。 灾难总是不期而至。我所出生的1954年,是我父母亲一生中所经历的最大水灾年。这年长江流域罕见的特大降雨过程从6月起,一直连着下到9月初。父母亲看到随着村庄一天天将被洪水淹掉,在房子快要进水之前,对房屋梁架进行了必要的加固后,便与村里多几户人家一起,带着家人逃难去了黄梅县上乡的磨盘山,在这里扯起简陋的帐篷躲避洪水灾难。 由于出走避难时走得匆忙,家人所带的粮食极为有限,逃荒期间缺粮饿肚子时刻威胁着一家老小,此时母亲还挺着大肚子怀着我,并面临着临产。为了撑起这个家,父亲只得在驻地附近的村里打短工以直接换取一家度日的粮食。母亲虽然挺着大肚子还要照看身边的几个孩子和做家务。 9月5日这天早上,天气正放晴,在父亲起早外出做工的当儿,母亲刚刚做好了一家人的早餐,正准备喘口气歇歇脚,忽然感到身子一阵紧似一阵的疼痛,结果经过不太长时间的“闹腾”,一个弱小的生命在这荒凉的小山坡上出生了,我也由此在母亲的逃荒路上来到了这个新“家”,一个苦难的家庭又添丁加口了。母亲让大我10岁的姐姐给她端来热水为我这个小生命作了简单的清洗,便利索地用事先准备好的裹布包好了我。 顿时,疲惫的母亲已经感到实在饿得撑不住了,急忙让我姐姐快快给她递来锅里的几个糠菜粑。姐姐看到满脸是汗的母亲心疼不已,一下拿了6个糠菜粑,母亲竟也一口气给全部吃完了。 母亲后来时常回忆起这一幕跟我说:“逃荒时吃糠咽菜的不好受,可是那年我生完你,吃着那些糠菜粑,满口都觉得香,吃完6个后,我的奶水也很快下来了,那些糠菜粑可是救了咱娘俩的命啊!” 母亲生下我后就没有好好歇过。一次,她到附近的集市上买东西,在返回的路上突然发现路边的一个纸包,打开一看是6块钱。“哟,这是谁掉的。”母亲自言自语的说,她抬头看看四周前后不见人。母亲心想,这特大水灾年的,谁掉了这么多钱一定会着急的。为了找到掉钱人,母亲索性坐在了路边等找钱人。一会儿工夫,只见一位老大娘颤巍巍地走过来,神色慌张地见到我母亲就问:“大闺女,刚才我走过这里,把几块钱摸掉了,不知你看到没?这可是我们家的救命钱呀。”“大娘,是不是这个包?”“是的,是的,里面是6块钱呢!”老大娘顿时一副喜出望外的样子。母亲立刻递过包塞到她的手里。老大娘为了表示感谢,说什么也要给我母亲两块钱。我母亲说什么也不要这个钱。 小时候,当母亲给我说起这事,我还说咱家那时穷,有6块钱可买不少粮食呢。母亲却认真地说,那不行,谁丢东西谁着急,捡别人的东西就是要还。虽然那时我不明白为什么,但长大后慢慢地我从母亲的言行中悟出了一些做人的道理。 在那次洪水稍稍退下时,父亲曾3次亲自撑船回到老家察看灾情,看看自家的房子是否还在原址上。结果,经过几番周折后,总算找到了水下的老屋场,剩下的就只是残墙碎瓦,老屋架已不见踪影。这让父亲又一次感到心里空落落的。 然而,灾后重建不是只有美好的愿望就能实现的。这次水灾后,随着农村“一大二公”体制的快速推行,村民的土地归公了,各家的自留地大大减少了,大食堂大锅饭一切按人头分配。人们的劳动积极性得不到发挥,实际上就是大家一块儿穷,谁也别想好过。倒是村干部们和村上的大户人家开饭时往往提前打饭,捞好的,捞稠的,这些人家倒是饿不着,而我父母亲这样的老实人,食堂里剩下来的往往是稀汤稀水的,要不要随你去,结果常常饿肚子的也就是像我们家这样的一家老小。 在饥饿和贫困中挣扎,最易受到伤害的就是孩子。听母亲说,我3岁多的时候,身体一度十分虚弱。一次,我感冒发烧一连多日,打针吃药不见效,情急中被送到乡卫生院住了几天也不行,吃什么拉什么,人也瘦得皮包骨头的样子,生命处于奄奄一息的状态,后来连医生都说没办法了。老实巴交的父亲看到我母亲一天到晚在为我流泪,自己也急得团团转,万般无奈下,他只得安慰我的母亲说,既然医生都说没办法,咱们就只有回家了。回家咱自己调理,孩子命大是他的造化,命不大我们做父母的也要尽心。回家后,正是在父母亲近1个月的精心调理下,我的病竟日渐好转,并奇迹般地好了。多年以后母亲还时常感叹说这是三伢子命大,我感到这是父母之爱所创造的神奇。 上世纪60年代初期,随着大食堂的拆销和农户自留地的增加,在父母亲的辛勤劳作之下,我们家的粮食逐年增多,日子也渐渐好起来。我的记忆里,这几年家里楼上楼下的房间里一到秋收过后,总是堆得箩满筐满囤子满的。十冬腊月,母亲饲养的一只只鸡鸭和一头头肥猪也开始出售了。家里在卖了粮食和禽畜后,母亲总是赶在春节前扯上一些布匹,请来裁缝师傅,为我们孩子们缝制一身新衣服过年穿。也是这些年,我们家开始有了过去少有的节庆气氛,这也为我的儿童少年时代留下了许些欢乐的记忆。 更让我们姊妹高兴的是,1964年10月的一天,在父母亲的再次努力下,我们家崭新的三间大瓦房终于又在原址上重新建成了。上梁那天,家里办了好几桌酒席,开席前,还放了好些鞭炮,撒了好些糖果,那热闹喜庆的场面让我至今难以忘怀! 可是,谁料两年后我的大哥因右脚骨质增生竟一病3年卧床不起,这也直接导致了我们家的因病返贫。由于农村缺医少药,大哥开始因腿疼走路不便,后来慢慢地起不了床。20岁的大哥应该是家里的壮劳力,他这一病挣不了工分不说,还要住院治疗,花了家里不少钱,也转了几家医院,但病情却一直没见好转。 父母亲总是到处打听治疗秘方,到处寻医就诊,到处烧香拜佛,可就是没有什么效果。最心疼大哥的还是母亲,眼看过去活蹦乱跳的孩子,现在躺在床上骨瘦如柴,大小便都要人伺候。母亲对大哥的病情看在眼里,急在心里,头发都愁白了许多。大哥身边离不了人,母亲一边操持着家务,一边细心地伺候着大儿子,她以体贴入微的母爱,为大哥端茶送饭,倒屎倒尿,只要有一线希望,治疗就不放弃。就这样为大哥持续治疗了2年多。 最后,父亲终于打听到九江市骨科医院能治疗这种病。为筹集大哥住院的医疗费,父母亲决定卖掉家中的大部分口粮,以及生猪家禽,又找亲戚借钱共凑了1000多块钱的手术费。那年月,这些钱对农户人家来说就是巨大的天文数字。真是谢天谢地,大哥的小腿增生骨质摘除手术总算顺利。经过几天的观察后大哥终于出院了。可是,这时我们家除了仅有的三间瓦房,已经什么都没有,还欠了几百块钱的债务。但前后卧病3年的大哥毕竟又奇迹般地站起来了。这让我们一家人又重新看到了生活的新希望。 在我家的几个孩子中,数我读书学习成绩较好,父母亲对我因而有些偏爱。父亲常常鼓励我们说,你们几个都要好好读书,虽然家里穷,但只要你们将来考到哪里,家里就是砸锅卖铁也要送你们上学。 我上初中那年,正处于“文革”时期,学校开课不很正常,老师被学生闹的有时课都上不下去了,这使我一度厌倦了上学。我觉得自己也老大不小了,回家也是个劳动力了,可以为父母分担一些生活的负担。当我把不想上学的想法告诉父亲时,平日里对我好脸相迎的父亲突然勃然大怒:“不想上学就给我滚,滚得远远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