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说,我的老家吊角寨原名吊桥寨,因为它处于水塘中的一座岛屿上,需以吊桥通往外界,以讹传讹成了吊角寨。可是,父亲也没有见过这岛屿上的吊桥寨,父亲出生时,吊角寨建在一座土岭上,土岭离地五六米,周围是田野。这土岭大概就是当年的岛屿吧!只是水塘消失了,岛屿变成了地面上的土岭。父亲说,他小时候,水塘西边的麦田里还有一条河,吊角寨的村民都叫它南河,父亲小时候常到河中游泳、在河岸的沙滩上捉螃蟹和泥鳅。我出生时,连这条河也没有了,土岭西边的麦田里只有一片长满狗尾巴草和芨芨草的沙地,而吊角寨村也早已从土岭上搬到了土岭下一个叫做“南湾”的地方。传说,南湾旁边原来也是有一条河的,南湾附近有一个村落名叫“邱河”就是以这条河的名字命名。然而,我也没有见过这条河,只见过一个遗迹,向我表明这里曾经有过一条河——它是一座桥,连接着吊角寨村和邱河村,桥是水泥做的,只有两个桥洞,不到两米高。虽然桥下已经没有水,只有沙砾和鹅卵石,但是这座桥是这里当年有过一条河的凭据。 吊角寨村只有两条不足一百米长的街道和三排民居,全村大概百十口人,在缑氏乡是一个非常小的村庄。而且,这个村庄的姓氏很庞杂,不像周围那些大的村庄只有单一姓氏,如邱河的百姓大半都姓邱,康庄的百姓大半都姓康。在这些单一姓氏的村庄中往往有一个祠堂,是同一姓氏的人祭祖的地方,吊角寨村没有祠堂,也不像其他村落那样有土地庙,只在村口建了一座老君庙,在村尾建了一座奶奶庙。吊角寨村百姓原来不是一个家族,是明朝洪武年间从山西回龙湾大槐树下迁徙来的,因而姓氏复杂。 今年夏天,我又一次回到老家,看望年已九旬的祖父。我的祖母许多年之前就已去世了,祖母去世时祖父才六十岁,父亲才三十岁,我才四个月,因此,我不记得祖母的模样,只是听父亲说祖父很爱祖母,为祖母买过许多贵重的首饰和上等的药材,有手指粗的银项圈和银手镯,有玉臂环,有镶着小巧的金凤的发簪、有红玛瑙的颈饰,有鹿角、鹿鞭和灵芝。我很小的时候,老家那些镶有兽头黄铜把手的红木箱子和柜子的抽屉里常有红色的蘑菇云一样的灵芝,我曾经在那里找到一根树枝样的梅花鹿的角、一条红樱桃一样透明的红玛瑙穿成的项链、一个红玛瑙雕刻的猴子、银制的小铃铛还有小孩挂在脖子里的银项圈。我想这大约是祖父送给祖母的东西的剩余,可是,由于老家重修了几次房屋,这些东西渐渐的不见了,连那些红木的家具也渐渐失散,如今的老家已经不是祖父和祖母结婚时的那几间瓦房了,而是平顶砖房,连这平顶砖房也重建了好几次了,从低矮的砖房变成了高大的砖房,而庭院中的地面也从黄土地变成了水泥地,我小时候,庭院中原本有两棵一人合抱粗的桐树,后来,那桐树被锯掉做家具了,庭院中新建了一方种有月季的花坛和一个葡萄架。从我记事起,老家的庭院就是一个四合院,如今,老家的庭院还是一个四合院,后门处有一间大屋,储藏粮食,右边有两间稍小一些的平顶房,一间住着二伯父和伯母,另一间做客房,左边原有四间小小的房屋,其中两间塌了,伯父在这两间塌了的房屋的地基上种了葱和韭菜,另外的两间也早已不住人,变成了储藏农具的地方,大门处也有一间大屋,祖父和叔叔就住在这间大屋中。 祖父虽然双眼昏花,可是还能认出我,我揭开门帘进屋时,祖父从床上坐了起来。他用芦柴棒似的胳膊支起干枯的身体,睁开深陷在眼眶里的眼睛,问我:“你放假了?”。“嗯。”我应了一声,看看周围——叔叔的床是空的,叔叔不在家中,不知到哪里去了。叔叔是祖父五个儿子中最小的一个,今年五十多岁了,一直没有成家,和祖父住在一起。父亲说,叔叔没上完小学就辍了学,因为他生过一场病,大脑受损。从那时起,叔叔每天除了做农活就是呆在家中,今天不在家,可能又到田里干活了。 二伯父伯母房里也没有人,可能是到田里干活了,也可能是到老家的新院去了。 老家的新院原本是父亲建造的、父亲想把它作为自己退休之后的居所,后来,父亲到城里工作了,在城里又买了房舍,这个新院就归二伯父所有了,现在住在新院的是哥哥和嫂子——二伯父的儿子与儿媳。哥哥和嫂子要伯父伯母也搬到新院,伯父因为不放心祖父没有搬去,但是,伯母说祖父去世后他们就会搬到新院,那时,老家就只有叔叔一个人了。 我来到新院巨大的嵌有金钉的烘漆木门门口,拍了拍门环,没有人应声——哥哥和嫂子、伯父和伯母都不在,我又回到老家。 碰巧,叔叔回来了,叔叔没有下地干活,而是到三伯父——祖父的另外一个儿子,也住在吊角寨村——家中去了。叔叔现在出外做活的时间也少了,邱河村中有人要叔叔为他们锯木料、摘苹果,工钱十分优厚,叔叔没有去,因为祖父年纪大了,身边离不了人。 叔叔在房檐下的水龙头上打了一盆水,洗了洗他沾满泥巴的手和胡子茬茬的脸,就往祖父屋里去了。 我常想,祖父在他的五个儿子中也许最爱叔叔,因为叔叔是陪伴他最久的孩子,父亲早年就离开了老家、到城里落户了,二伯父长年在另外一个县里上班,退休后才回到老家,三伯父虽然在本村,可是已经和祖父分居多年,祖父的长子大伯父少年时就到宁夏参军,在那里安了家,两三年才会回祖父身边一次。而祖父最放心不下的人也是叔叔,我曾不止一次地听祖父叹息:“我死了自学(叔叔的名字)可怎么办啊!”。祖父想把所有财产留给叔叔,可是,祖父有什么呢?祖父一生积蓄都为他的儿子们孙子们花光了,能留给叔叔的本来不多。祖父年轻时是公社的会计,这个令人羡慕的职位使他得到了比其他乡亲高的收入,后来,吊角寨搬到南湾后,生产队在村口的土窑里建起一座制作糖人、糖浆、各色糕点的糖房,祖父凭着自己制作蜜三刀、芝麻饼、祭灶糖等糖制品的手艺当上了糖房的师傅,这又为祖父赢得了很多收入。父亲说,祖父是他那个时代的能人,十几岁时就能挑着担子卖菜。可是,祖父有五个儿子,祖父赚的钱都为儿子们上学、建房屋、结婚花了,祖父现在只有几千元存款,靠乡政府发的养老金过活,怎么能留给叔叔许多钱呢?因此,祖父每当想到自己在世时日不多,都会为叔叔担心,父亲总是宽慰他说自己和二伯父、三伯父等兄弟会照顾没有成家的叔叔。 二伯父和伯母一起回来了,可他们不是一起出去的,伯父到镇上买油盐去了,伯母出去给邻村的一户人家摘葡萄了,按日计酬。伯父已经七十多岁,伯母比他小十岁。伯母不是伯父的原配,伯父的原配在我没有出生时就去世了,留下两个女儿,我这两位姐姐如今都在省城里,哥哥却是伯母带来的,她在伯父的原配去世后十多年才嫁给伯父。 伯母给拴在院里的狗喂过剩饭后就到房屋的地基上拔了一些葱,准备烧午饭。我也到老家的后园去,采摘一些南瓜和黄瓜。 出了老家的后门是一间乡村人家的简陋厕所,用砖瓦垒成,厕所后面种着几棵蔓藤爬的很长的南瓜,又在南瓜旁边扎上几根竹竿,竹竿上结着黄瓜。后园这片巴掌大的土地,祖父舍不得浪费,都种上了蔬菜。原来,我家后门外是猪圈,养了一头猪妈妈和她的几头小猪娃,后来,因为村里修路把猪圈拆了,祖父就在这块地上种了菜。吊角寨村的许多人家都像我家一样在后园种上一些农作物,如果你在穿越村庄的路上走一走,会看到有些人家种着一米高的桃树,有些人家种着手臂粗的核桃树、刚结了四五个核桃,有些人家种着二三棵猪毛菜。农村的人家喜欢在庭院中种植物,也喜欢在庭院后种植物,只要有哪怕一小块土地,他们都非常爱惜,不让荒废了。而且,家家都养狗或者猫,与动物相处也是他们的乐趣。 我家房顶上也种有几盆植物,都用瓦盆或塑料盆装着,植物长的太快,把盆都撑破了,伯父又用绳子把盆捆住。其中有三盆是玻璃翠,两盆是仙人掌,一盆玻璃翠有两三寸高,另外两盆不到一寸高,仙人掌却像树木发出树冠那样伸展的很远。我小时候,老家就有这两盆仙人掌,如今这仙人掌却褪去衰老的紫红变成了鲜绿色。 吃饭时,伯母在庭院中央摆上一张黄褐色的木制方桌,伯父、伯母、父亲、我各自盛了一碗蒜面条围着桌子吃,叔叔把祖父的饭端进了大屋。从我小时候起,每当回家过年时,这张木桌都会摆满了瓜子、糖果、糕点、饮料迎接我,平时,这也是全家人围在一块吃饭的桌子。 饭后,祖父住着拐杖出来了,坐在大屋房檐下的躺椅上。冬天,祖父总是这样晒太阳,夏天,则这样乘凉,这对祖父来说是最舒适的时光。每当这个时候,祖父总是眯着眼睛回忆他小时候的时光,解放前,祖父七八岁时,在缑氏镇的私塾里念四书五经,如今,这座私塾已经成了一座名叫泰山庙的庙宇,当年的遗迹已无存。后来,祖父又学起了算术,成了吊角寨远近闻名的精明人,于是才与祖母相识。我记得我小时候,每当过年,大屋中央总会摆出一张供桌,桌上摆着两张照片,照片上是两位年纪非常老的妇女,打扮好像《祝福》里的祥林嫂。父亲说一张是我的祖母,也就是祖父的妻子,另一张是我的老祖母,也就是祖父的母亲。而在我看来,她们都是我未曾谋面的奶奶,我把从父亲那里听来的所有关于祖母的故事都附会在这两张照片上。而我那位未曾谋面的伯母,我只记得我小时候,每当春天,两位姐姐都会一起到那片原本是河滩的沙地上烧纸钱,父亲说我伯母是春天去世的,那地方是她的埋骨之所。如今,那里建起了度假村,挖了新的池塘,放养很多骆驼和马匹,已与我伯母无关了,姐姐们也不再去那里。祖母的坟原本也在那里,以前总是叔叔去培土、拔草,如今,祖母的坟头无存,这个地方对我家也就失去了意义。 吊角寨的土岭现在几乎已被铲平,都是村民们为了挖土铲去的,远远看去仅剩下几根立柱般的土丘,过不了多久,这土岭就从吊角寨村抹去了。老君庙旁新建起几棟屋舍俨然的院落,把老君庙遮没了。我起初以为老君庙已经拆了,终于在荒草丛中找到了这不到两米高的矮小建筑。奶奶庙还在原来的位置,只是门已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