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对死亡,有两种态度:等死,或者找死。 死是什么?生命的终结。其实,我更觉得,死是一种嚎叫。有的人张口喊了出来,有的人咬紧牙关,在死的关头,也不让他人看清自己的内心。死之前的嚎叫,多半出现在影视作品里,而真正的死亡,见的人,却不多。我爷爷是在孤独中死去的。没有人守护,也没有人提前预知死期,到三叔回家喝水,叫爹没人理的时候,走过去才发现,我爷爷已经松开了生命之绳,一个人冷冰冰的悄悄的走了。逝者往生,让我震惊的是奶奶近乎嚎叫的哭声,从半里地外开始,一路数落回来,丧报也不用发了,全村人都知道了。而那种恸哭,像刀一样,让听闻者潸然泪下,也割开了阴阳两界。然而,活着的人也并不以为然,人总是要死的,只要活够六十岁,满了甲子,不做短命鬼,也就算生前做了好事,死无所憾了。如果不到六十岁,死是一种对生者的亏欠。无论谁听到,都会惋惜的说一句:哎,还年纪轻轻,可惜了。生命无常,无常鬼经常在世间晃荡,谁知道谁会被牛头马面套上勾魂索带走呢?但是,在东干脚却并没有人小心翼翼的活,或者,东干脚的人对死已经看开了,而重生轻死了。 奶奶是个闲不得的人,只要有时间,就会帮孩子干活,做饭、洗衣、洗菜、晒谷子,力所能及的事,都会亲力亲为。跟人讲笑,一位跟奶奶很熟的邻居说:你这老不死的,还不消停,还能活几天?奶奶很忌讳“死”这个字,她觉得很多事没做完,还没享受到四代同堂的天伦之乐,就没法向“地下躺着的那个老鬼”交差,所以,奶奶会拉下脸来,溅着唾沫星子骂:你这个娘买的,我又没吃你家的,用得着你来当咸婆婆?老邻居见了奶奶认真了的样子,吓了一跳,但又回归平静,日子变了,谁还舍得死?以前是求死,现在不愁穿用,理当好活几年。然而,却有人活不下去,那人就在奶奶背后的墙下恶马扎上坐着,穿着蓝衣服,一边晒着太阳,一边看着来来往往的人,没有人的时候,就两眼向前方看着。她无人可等,若有,就是等死神来临。奶奶安慰着这个只是四十出头的中年妇女,说:那人心不坏,就是管不住一张嘴。 这个中年妇女却无动于衷,或者她还在回味医生的诊断,或者已经无所畏惧,或者心早死了,在等待牛头马面来收拾那一截风能吹走的身躯了。她生了三个孩子,两女孩一男孩。男人踏实肯干,但这并不意味着幸福。搞计划生育,被做了工作后,上台做绝育手术,被感染了,一直拖着,一直拖到子宫癌变,没钱治,也没治疗的必要了,就回到东干脚等死。她是不耐疼的,有些夜里,隔几座房子都能听到她的呻吟声,像一面警钟,在东干脚男女老少的耳边敲响,让大家惊惶不安,又爱莫能助。有的人甚至建议:干脆寻死得了。然而,她没有轻易屈服,只要她呻吟,几个孩子围过来,她就会说不疼了,咬紧牙关,咬的呀咔咔响。然而,她还是瞅着自己的孩子们,像抓到了救命稻草。到秋天末,天转脸的时候。她在后半夜无声无息的死了,死了还张着嘴,怎么都合不上,只好塞入一个熟鸡蛋。抱她入棺的男人说:这下睡硬板床不疼了。而一边的人却在流泪,这个女人拼了半辈子,最后所得不到四十斤。 毛叔的父辈迁出了东干脚,到了毛叔这一代,变卖了别处的家产,又折腾回了东干脚。原因不在毛叔,而在他爹,他爹老的时候,总认为东干脚才是可以养老归宗的地方。毛叔人很瘦小,单单薄薄一筷子菜,而且是独眼——小时候看人射箭,被人射瞎了一只眼睛。回到东干脚,这只独眼并没有成为话题,而是他在东干脚创造了一种新的赚钱方式:养牛帮人耕地。他养了三条黄牯子。我们跟着他放牛,以为他牛多,托他看着,我们这帮孩子打酱油,漫山遍野玩去。然而,常常是到了山脚,他就匆匆的说:出门的时候喝了口冷水,肚子痛,回家蹲坑,你们帮我管一下事。说完,转头就走,回到家,灰溜溜地挑出一担尿桶下地干活去了。到了圩日,毛叔就把地头的白菜、香菜收拾起来到街头去卖,换不到几个钱,他却乐此不疲。娶妻生子,为父母养老送终,日子越来越好,毛叔肚子痛,开始硬顶,接着吃止痛片,再吃各种偏方,抵不住了,到市医院看医生,拍了片,肚子里有三个肿瘤了。医生说花钱治吧,至少能活个三五年。毛叔问要花多少钱?医生说连手术带养的估计得两三万。毛叔说好,回家筹钱。在清水桥下车,到供销社买了一瓶宁远二曲,顺带买了一瓶农药,回到家,跟老婆交代了几句,又到平时几个较好的朋友家溜达了一圈,抽了几根烟,回到屋一口气把一瓶农药喝了个底朝天,还嫌不够,又喝了半瓶白酒,倒头就睡,睡到太阳落山鼻头流血也没有醒过来。这个小气鬼,不到五十岁,就为自己设计了死法。大家一边叹息,一边说他想得开,一死百了。 我奶奶一切顺其自然,活到八十三岁,人家奉承她说可以活到九十三岁。我奶奶也不笑——他们是一代不善笑的人,说:千万别活那么大年纪了,把米谷吃贵了。隔年二月,奶奶卧床,水米不进,不几天就撒手人寰。全家人也没觉得多么哀痛,而是在亲人的倡导下,把一场丧事办成了白喜事。我就跪在奶奶的硬板床前面,跪了很久,使劲地想了很多,就是流不出一滴眼泪。我想,奶奶走得那么从容,是不想看到我们哭的。哭,不吉利。她说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