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初夏一个周日回家看望父母。不经意间,看到母亲项上挂着一串珍珠项链。依我对珍珠的了解,那一定是劣质的。每粒珍珠体型不匀,色泽浑暗,而且颗粒太大,戴在项上,很不顺眼。 我猛然想起,母亲居然没有一条像样的项链吗? 我问母亲。母亲很平静地说,这么大岁数,要多好的东西做戏(苏北方言,意为做什么)。 我当时就暗暗计划,要为母亲买一条金质项链。 不仅为我,也为父亲。 (二)祖母说过,母亲原本有不少首饰,上世纪五十年代后期,父亲得病,求医无望,母亲无奈,变卖首饰,每天买鲜鱼熬汤。经过一年的调养,父亲居然一天天好起来,后来还成了大劳力。几十年过去了,小毛小病都很少有。 对于祖母的说法,我是相信的。母亲虽不是出身名门望族,但属于有产阶级,外祖父家里有几十亩田产,母亲又是长女,自不会在陪嫁上让人看不起的。 (三)记得小时候,妈妈做农活累了,我又不让妈省心,常常闹出点名堂,惹妈妈生气。每每这个时候,妈妈都会说:我是前世里,亏空你们家的债,注定今世要还。 小的时候,不太懂得妈妈所说的含义,只知道是气话。随着年龄的增长,我懂了。 (四)妈妈二十岁踏进我家的门,其时,我们家已经败落了,因为早在父亲三四岁的时候,祖父就归天了,是祖母拖着一双儿女靠着十多亩地维护生计。不过外表还是光鲜的,毕竟二祖父做着祖传的风水先生,祖母的娘家是兴化城的高门大族,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嘛。 父母结婚前,父亲从未干做过农活,过的是饭来张口,衣来伸手的生活,手不能拎,肩不能扛。祖母自然是不下地的。轻重农活都是妈妈一个人干。每年春季,青黄不接,母亲还要到娘家寻求援助。 (五)我一直以为,祖母为父亲选择母亲作为自己的儿媳妇,是明智之举。从常理上来说,这门亲事属于门不当户不对,我们家是文化人,外祖父是文盲,父亲读书至结婚,母亲大字不识一个,而且母亲还是大脚。 但如果为父亲找一位文弱小姐,这日子还怎么过啊。 母亲抱怨“今世还债”是有道理的。母亲到我们家生活了七十多年,可以说没有享一天福,特别是青壮年时代,一直在穷困中艰难地度日。 (六)五十年代末,父亲生病,卧床年余,奄奄一息,祖父母和外婆,都不抱希望了。如果不是母亲执着,父亲怎么也不会健康地活着,而且直到今年九十岁了,还精神十足。 六十年代,母亲到大丰的舅舅家借钱,在东台摔了一交,小腿骨骨折,打着石膏半年,动弹不得,落下瘸腿后遗症。 七十年代,父亲做生产队保管员,亏空一千多元,家里的东西被搬光了,退赔还不够,不得不举债。为了还债,妈妈拖着残疾的腿,跟随三姐外出做着糖换废铜烂铁鸡肫皮的生意,风里雨里,寒里饥里,一分分地赚,一角角地攒。 八十年代,勒紧裤带,东挪西借,建房造屋,为我和弟弟结婚。 父亲不善经营,家里一切用项都是妈妈张罗。妈妈似乎整天想的就是从哪里赚钱。妈妈从来没有为自己考虑过,衣服是旧了不能再旧,更不说买营养品,搽雪花膏了,哪还谈得上戴首饰呢? 现在粗粗地写出这些,也许不觉得沉重和艰辛,事非经过不知难。其实,哪一件事单列出来,还原场景,细细体味,都是艰涩的,辛酸的,甚至是致命的,没有顽强,没有坚毅,没有责任,早就被压垮了。母亲是一位乡下普通女子,但她的识见,她的担当,绝不逊于顶天立地的男子汉。 母亲一直是我的偶像,是我的精神靠山。 (七)父亲今年九十岁,母亲已经九十二岁。他们都是农民,他们把一切都给了子女,都给了这个家,他们没有一分一毫的积蓄。父亲即使想给母亲买首饰,也是心有余力不足。母亲不会想到为自己置办什么行头。母亲是位极自爱的人,她老人家不可能向子女提出任何要求。 (八)母亲原本是有首饰的。为了父亲,为了我们,她放弃了女人的最爱,放弃了娘家给予的纪念。我必须为母亲买一条像模像样的项链,为父亲还债,也为我们还债。 我,我们,我们这个家,亏空母亲的太多太多了。 这亏空的,绝不能来世再还。 中秋节前一天,一早,我就与妻子、女儿,到城里最大的金店,为母亲挑了一条项链。 中秋节为母亲戴上了项链,母亲不停地说,“哪有这么大岁数,还有儿子为妈妈买项链的。” 项链无论多么昂贵,总是有价的,但母爱却是无价的。 一条项链又能算什么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