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秋节的第二天上午,接到小舅打来的电话,他说外婆在中秋节的前一天去世了。惊闻这个噩耗,我周身感觉凝滞了一般,小舅还在那头说着话,我这边已经泪水盈眶了。 八十四岁的外婆就这样不声不响地离我而去。在外婆病重期间没有通知我去看看,而是在去世后的第三天才匆匆地告诉我。在电话里我颇有怨言地责怪起小舅来,无论如何我是应该提前去看看外婆的。用小舅的话说,他知道我忙,就一直没有说。我一时语塞。外婆的音容笑貌就这样永久定格在我看望她的正月里。 几番联系之后,我坐着表弟在山外买物品的小车赶往外婆的那个山村。车子不停地穿梁过卯,而我恨不得一下子就能看到外婆的村庄,来到外婆身边,再看一眼我可亲可敬的外婆。 当我摔着两脚泥泞走进小舅家的时候,看到满院子的男女老少,坐着的,站着的,圪蹴的,进进出出的,人声杂乱,本来就不大的院子一下子聚拢了这个小山村所有能来的人,看到小舅的背影,他给几个人安顿着什么事情,声音有些沙哑。我的心像被灌了铅似的越发沉重起来,径直走向安置外婆灵堂的主屋,灵堂的帐幔中间一个大大的“奠”字格外醒目。守在灵柩旁的大舅猛一下看到我,疲乏地说“来了,”我默默地点点头,顺势跪倒在灵堂前的草铺上。大舅拿起一沓纸钱烧到了瓦盆里,我拿着三支香在蜡烛上点了好半天,本是软软的香灰,被几天来磕头的人压得很瓷实,费了好大的劲我才把三支香插在香炉的一角。香燃的烟悠悠地飘向屋顶,眼泪终于在我向外婆磕头时夺眶而出,直接跌打在草铺上,心也随着瓣瓣儿地碎了,五味杂陈,翻江倒海,思绪如同草铺上的麦草一般杂乱、干枯。我怔怔地看着灵堂,不知道自己该干什么,该说些什么。一张纸蒙着外婆的脸,双脚拴着麻绳,我亲爱的外婆就这样逝去了,成了停放在屋里享受香火的囊家,成了我们的先人。曾经牵我转悠的那双粗糙的手失去了往日的温度,平静的面容再也没有昔日爽朗的笑容,再也不会叫我“娃”了。心儿阵阵地发紧,如鲠在喉。 我强忍着不让自己哭出来,不希望惊动我安详的外婆;强忍着不让自己掉泪,不愿已经年老的大舅跟着再一次落泪,在亲情面前,我一直羞于情感的嚎啕。泪流在心里面,心会潮湿很久,很久。 屋里的炕上斜坐着几个上了年纪的村里老人,吸着烟,喝着罐罐茶,有些是我比较熟悉的面孔,只是现在苍老了许多。地下有一桌打麻将的年轻人,两三个叼着烟半眯着眼撅着嘴,是村里在外打工回来的后生,有的年级比我还小,但看上去却很世故的样子。不断有人来吊唁,大舅一次一次地陪着烧纸钱,磕头,招呼。 走出堂屋,下了台阶,一直忙碌的小姨远远看见了我,迎面走过来。我喉咙哽塞着挤出一声“姨”之后,眼眶又湿润了。这时,二舅、小舅和大姨相继围拢过来,面容憔悴的大姨和小姨感觉我情形不对赶忙把我拉到一个侧屋,安慰我说:“好着哩,她一辈子活到八十几岁了,该受的罪受了,该享的福享了,现在去世了是好事情,不要难过。”话虽如此,大姨和小姨哭肿的脸无法印证她们说的“不要难过”。二舅佝偻着腰也摸进来,说:“上炕去,歇歇脚,”我只是靠在炕沿上一个劲地摇头,外面有人喊他,二舅赶忙又撩起门帘走了出去。看到外婆她的子女们,我自然想起我的母亲。我的母亲应该和她的哥哥弟弟妹妹们一起祭奠他们的母亲,可是我的母亲已经和我们阴阳相隔九年之久了,她无法像她的兄妹一样向她的母亲尽最后的孝道,尽管有我来替母亲尽孝,但那还是远远不够的。我的两行泪一起哭泣着两个人先后永逝的亲人。母亲的兄妹,为人厚道,尽管现在都在山外谋生,却都恪守着祖祖辈辈流传下来的孝道,多少年来争抢着孝敬外婆,如今外婆去世了,不管是如何的高寿,她们总是难掩失去母亲的痛苦。 从院门外传来一阵响亮的鞭炮声,紧随着几个女人的哭喊声连成一片,我知道是有人给外婆吊丧来了,大姨和小姨利索地走了出去。声音从院外走到院子,进而进了屋。霎时,哭声、劝声混杂在一起,分辩不清谁是谁的声音。好一阵,哭声停了,大姨和小姨带着我的两个人走了进来,一抬眼,原来是我的表姐,二舅的一双女儿。她们和我打过招呼,还小声的抽泣,大姨和小姨轮番劝阻,并说着一些外婆去世前的事,看到她们的样子,我不知道该说什么好,只觉得自己和她们一样愣在那儿,彼此无语。一会儿,小姨找来了孝子的孝鞋,浅浅地笑着说:“这次村里外出打工近一点的男人基本都回来了,女人还在外面照顾娃娃上学,找个干针线活的人都没,现在正好,你们两个把孝鞋缝一下。”我知道,哪里是缺干活的人手啊,院子里出出进进的女人不是有好几个嘛,小姨是为了分散两个表姐的痛苦,故意给她们找活干。两个表姐取来针线,往布鞋尖上缝麻布和白布。这一切好像与我无关,小姨一个劲地催我上炕歇着。请来的本村的厨师进屋取食材,他年纪和我们相仿,笑着故意问两个表姐:“你们两个是孝子,我咋没听见你们哭呢?”大表姐抬头淡淡地说:“你再胡谝,我把你的烂嘴就缝上了。”厨师边往出走边笑着说:“看把你能着,来缝一个试试。”小时候,大表姐在村里的这茬女娃子当中是最漂亮的,也是最厉害的。 院子里摆上了酒席,总管招呼着屋里和院子里前来吊丧的亲戚朋友入席就坐,他进来看见我,也要让我入席,推辞再三,小姨说:“去坐吧,你也闲着哩。”拗不过他们,我坐在了靠侧屋的一桌,低桌矮凳,席上七八个人,我都不认识。方桌上摆满了装菜的碟子和碗,我一点胃口都没有,只是象征性地夹了几筷子,其他的人好像都互相认识或熟悉,边吃边说着最近的雨天气和农事,旁边的人也搭话,有一句没一句的。小舅给在座的逐一敬酒,大舅也凑过来,被小舅推开了,说:“我们兄弟分工不同,你不要胡搅和,把你的灵好好守去,”惹得满院子里的人哈哈笑。一直没听见二舅的声音,只看见他在院子里出出进进好几趟,是在找什么东西或是什么人,那个背过我的宽大脊背已经弓了起来,一件旧深蓝色外套裹住整个身躯,衣襟一甩一甩的,看得人心酸。 “你吃点,”靠右手的一位老人看我半天没动筷子,推了一下我。我又拿起筷子动了动,心里空荡荡的。外婆勤劳善良一生,如今方圆数十里的乡邻冒着绵绵秋雨前来小山村吊唁,也颇令人欣慰。 终于席毕,一拨人散去,另一拨人又坐了上去。我又无事可干,继续走进侧屋,越发郁闷起来,本来不畅快的心扭结成一疙瘩,难以舒展开来。恰好小舅进来拿酒,我问他有没有啥活可干,小舅笑着说:“好几天了,啥都准备的好好的,没有你能干的啥,你忙你的去。”小姨看我实在没事可干,过来陪着我拉了半天家常,有叮嘱,有规劝,句句入理,言亲意切。 向外婆磕了最后一个头,就要离开了,众舅姨一起送我走出院门。村路泥泞,回头看一看这座山村院落,装载了我童年好多快乐美好时光的摇篮,灰瓦,土墙,泥路,几十年如一日。 几十年后的今秋,还没来得及再过一个八月十五,慈善的外婆驾鹤西去。我想,在那个世界里,母亲和外婆相遇,一定会相视而泣。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