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不善言词,但想法还是有的。这几年,想法特别多。我几乎每次回去,父亲都能提出一两个想法,都是希望我能帮助解决。比如邻居家买冰箱,父亲也要一台冰箱;比如哪家小孩要到城里上学;比如哪家有困难,能不能帮助弄点钱;等等等等。时间长了,我都不记得了。有的想法是对的,有的想法不见得正确,有的问题,我可以解决,而有的问题,我根本无能为力。 但不管什么想法,我都不加否认,能解决的帮助解决,不能解决的拖着再说。我鼓励父亲产生各种各样,甚至稀奇古怪的想法,父亲九十岁了,让他动动脑筋,不是坏事。多年前,我激烈支持父亲打麻将,为此,给父亲专项经费,而且与他的麻友打招呼,请他们带着父亲玩。人家一般不与老人打麻将,生怕有个三长两短,不好交代。 七月的一天回家,父亲搬了一张椅子,坐到我身边。微笑着看我,我知道,父亲又有了想法。我佯装不知,闭口不问,只报以微笑。就这样彼此相视而笑了好一会,父亲憋不住了,终于开口说,“我有个想法,告诉你,你看怎么办?”父亲常常都是用商量的语气,让你听了很舒服,也不便回绝。与儿子说话其实不必如此,但父亲就是这样,永远把他对子女的爱,融入语言和行动中。 我笑着回答父亲,您说吧,什么事? 你奶奶(祖母)是1955年去世的,已经五六十年了。去世的那年,正是合作化,又遇旱灾水灾,一家人都是吃大麦糁子充饥,没有扎房子,没有做佛事,连我的舅舅家都没有把信(通知),简简单单地葬了。现在日子好了,我想为你爷爷奶奶扎房子,做佛事。 父亲断断续续地说了上述一番话。我看着父亲,父亲的眼眶红了。 祖母去世,我还没出生,自然不知道,祖母的后事是如何操办的。 不过,我知道父亲的身世很苦,三岁的时候,祖父就仙逝了(曾祖父也在同年去世),虽然有曾祖母和祖母关照,虽然是三房一个男嗣,有叔祖父祖母抚养,但毕竟是没有父亲的孩子,难免遭人白眼,矮人一等。我想,父亲沉默寡言,胆小怕事,与他的身世是有关系的。 祖父去世,父亲还只呀呀学语,只得听大从摆布,可能都不知道伤心。祖母升仙,父亲已经过了而立之年,但穷困的日子里,活人都难以生存,哪还有心事和能力操办死人的事。老家有规矩,儿子结婚,舅舅必须坐头席;母亲去世,舅舅必须敲头钉。祖母去世,父亲都没有通知他的舅舅,这是犯了天大的错。正验证了古人的一句话,仓廪实而知礼节。因此,父亲对于祖父祖母,慎终是谈不上的。 父亲到了暮年,想到了祖父祖母,想到了要为自己的父母做点事,这应该说是追远之举,我哪里能说一个不字。 父亲见我不说话。又絮絮叨叨起来,扎房子、放焰口的钱不要你们出,你们就出点伙食钱。而且父亲还特别强调,人情(别人出的份子钱)也把(给)你们。 听了父亲说的,我好气又好笑。我想问父亲,您的钱是哪来的?我又想对父亲说,既然不要我们花钱,还告诉我们干什么呢?但我没问,我懂得父亲的心事,他老人家是怕我不同意。 几十年了,父亲从来没有与我谈起过祖父祖母的事,也没有说到要为祖父祖母做点什么,更没有看到父亲到他的舅舅家走动过,我一度认为,父亲太糊涂,读了多少年书,并没有懂得多少道理。父亲的想法,让我大有感悟,父亲原来一直在心里盘算,一直抱着愧疚之心,也一直在做着物质准备,比如,将我们平时给的小钱聚成大钱,条件成熟了,提出来,不想增加我们过多的负担。 父亲多虑了。对于祖父祖母,我们也有尽孝的义务,既然您已经想到了,我们当然要成全,也必须尽心。 父亲一直坐在我身边,眼睛始终看着我,父亲在等我表态。我声音很大很大地说,我们支持您,您定个时间,该做什么做什么,至于钱,您就不要烦了,怎会让您拿钱呢,请相信,我们会做得很好的。 耳背的父亲一定听清了我的话,他笑了,不断用粗大的手抹着双眼。 父亲的这个想法落实了,不知道下次回去,父亲又会生出什么想法。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