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在街上，突然遇见了我们院子里的凤香满姑。

目睹眼前这个老姑姑。我的视觉简直快要颠覆完了。一个憔悴、苍老、风烛残年的老婆婆。

她，就是我记忆中的俏丽凤香满姑吗？早年那个秀丽，善良，一直带着微笑的优雅女子？

记得，我当年还只有四、五岁的样子，亲自经历过凤香满姑的哭嫁。那场景很清冷也很凄凉。现在回想起来还忍不住鼻子酸楚。

记得满姑很漂亮，乌黑乌黑的头发，结了两个小对辫；齐眉的流海下，一双小眼睛一眨一眨，看起来灵性十足；那对小酒窝啊，好像从来就没有被酒装满过；牙齿洁白、整齐的像石榴粒籽一样迷人。

凤香满姑的娘，因为随夫排行第九，所以人称九嫂。到我们这辈人就叫她九奶奶了。

听说九奶奶出生富家，知书达礼，容貌俊俏。因此，凤香满姑家的兄弟姐妹们都识文断字。

六十年代农村人的家里都很贫穷。凤香满姑的父亲去的早，姑姑头上有三个姐姐，四个哥哥，九奶奶单身寡妇拖起儿女过日子。可想而知，她们家里的生活自然比别人家更清苦。

有一天，我们一群小伙伴正在院子里捉迷藏。

突然，满姑的四哥，领来了一大队挑着箩筐的客人。箩筐、扁担上都粘了红纸，箩筐里的大包包，小糖果也都用红纸包了。刚进朝门，“噼噼、啪啪”就点燃一封好长的鞭炮。

小明哥从柴垛里钻了出来，一边往满姑家跑，一边叫着、喊着说“满姑要嫁了，满姑要嫁了”。

其实，在我们农村，当时那种形式还只叫定亲。

从那以后，满姑家就天天有木工师傅在做嫁妆了。

有木制的三门大衣柜，香樟树的衣服箱子，存放碗筷的高低柜，火柜，火桶等等。在农村当时很时兴这种叫“七箱八笼”，以这种东西的抬数，体现嫁女人家的风光、体面。

虽然九奶奶忙里忙外张罗满姑的婚事，但满姑的脸上，却找不到一点，人逢喜事精神爽的那种喜形于色。难道，满姑不满意这门婚事？因为我是局外人，又是小孩子，没有多想、往深处想。

很快，满姑结婚的日子到了。

九奶奶家张灯结彩，四叔则满面笑容。只有满姑姑总是一幅闷闷不乐的样子。

明天就是满姑结婚的大喜日子了，按照我们老家的习俗，母女一般都要哭嫁。叫做“娘哭娘发，女哭女发”。

其实我认为，这样，一是，母女分离，依依不舍；二是，母亲作为过来人，有许多为人媳、人妻、为人母的经验和教训，要传授给即将出嫁的女儿。一般以唱山歌的形式表达出来。

在晚饭之后，或在夜深人静的时候，在黑灯瞎火的屋子里，母女依偎，边唱边哼。

来客中，有亲朋好友，也有姑娘的闺密。几乎看不见娘俩，只听见凄婉的声音。唱得动情之处，往往会感动一屋子的人跟着落泪。

九奶奶要出嫁自己一手拖大的满女儿了，几天来显得心事重重。

人们谈笑风生。

不知什么时候，九奶奶拉着满姑进了黑屋子，我们这些等着听嫁歌的人，一个也不知道。

“崽啊崽，我的心肝宝贝啊，只怪我们娘崽的八字丑，你的父亲走得早，跟着老娘一个人，过了几多苦日子。

人家养女娇滴滴，我养女儿当男丁。白天跟娘种田地，夜里随娘纺麻线。荒山砍柴伤手脚，河边捞鱼翻浪里。春种苞谷冬栽树，天晴落雨无休息。人家穿缎你耙地，满身粗布难遮体。早吃辣椒晚吃瓜，瘦锅炒菜没油盐……

明日为人当儿媳，尊老爱幼要谨记。孝敬父母天样大，重敬丈夫海样深。女儿本是菜籽命，放在哪里就生根。夫唱妇随育儿女，精打细算渡光阴……”

九奶奶老泪纵横，肝肠寸断，一字一句地唱给满姑姑。一直唱得泣不成声……

好久了，还只听见满黑屋子里的抽泣声连成一片。满姑呜咽着，呜呜咽咽地早就哭成泪人。

又过了好久，才听见满姑低声地回唱着：“娘啊娘，我的苦命娘。父别老娘太年轻，风华正茂打单身。上有高堂下有小，粗茶淡饭难到嘴。天晴高山挖药买，落雨纳鞋到夜深。缝缝补补千针线，纳衣千层手砥穿。闻鸡起床采禾草，披星戴月砌田埂。小姐身段丫环命，累死累活盼天明。儿女多了苦了母，养育之恩大如天……

不怪父亲去得早，不怪娘没娇养我。人家穿带我不想，别人吃好我不馋。怪只怪娘太偏心，为哥求婚我换亲。都说女儿菜籽命，丢在哪里那里生。菜籽放在石板上，看她生根不生根？”

满姑虽然话里有怨言，但第二天的婚礼还是照常举行了。

后来才听说，满姑是为四叔换亲的。四叔当年快四十岁了，没有娶亲，九奶奶很是担心四叔打一辈子光棍。

于是，在媒婆的撮合下，与大山里的一个人家换了亲。两家都是哥哥娶不到媳妇，所以只有委屈妹妹换亲，以双方的妹妹作为交换。

直到今天我才知道，满姑的丈夫是一个从小得了佝偻病的驼背。怪不得结婚那天没有见到新郎官哦。

满姑夫婚后也一直疾病缠身，只能做些轻微的家务劳动。且个性不好，经常对满姑不满意这个，不满意那个，鸡蛋里挑骨头。，经常药罐子不离身。满姑还不到四十岁，姑夫就去世了，欠下了一屁股的债务。

深山老林里没几天晴朗的日子，种的庄稼本来产量就低。加上野猪、野兔泛滥成灾。满姑孤儿寡母，没人狩猎，经常是喜死人的苗，气死人的谷。一年到头白辛苦，青黄不接。

满姑心里有苦也无处诉说。因为娘家嫂子，就是她夫家的亲妹妹。加上强势的嫂嫂，结婚之后就是她们一家说一不二的土“皇帝”。

四十多年的风雨煎熬，满姑麻木了。我不知道这是谁的错？是谁把满姑变成了这个样子？

也许，九奶奶没有错，她老人家养儿望老。为儿子成家立业，那也是天经地义的事啊。

也许，满姑没有错，手足之情，不能不顾及啊。是要为哥哥设身处地着想。

但我今天看到满姑那个可怜的样子，心里堵的荒，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