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年之前,我就写过一篇怀念母亲的文章。很多读者看后,感动得流出了热泪。可时至今日,却未曾写过只言片语纪念父亲,甚感遗憾! 原认为母亲情深似海,恩重如山,值得怀念。而父亲心硬如铁,性情冷淡,我写不出对他的感情来。 昨夜一宵北风,吹蔫了柳树的叶子,吹开了千万树“梨花”,吹固了一河的静水。触碰到冷冽冽的冰,凝望着白茫茫的雪,我的大脑里,浮现出另一片冰雪的世界。我离世了的父亲,就躺在冰雪中的坟墓里,已经过了四年。而我至今还没有回去拜谒过。回忆起当时的实际,对照着自己的经历,想象着父亲的不易,我心中的纠结全然解开。忏悔、感恩、怀念,一齐袭上心头,涌入眼睛,化成泪水,潸然流落下来。 父亲是个一字不识的文盲,一生忠厚老实。小小年纪,就给别人做长工,换回养家糊口的大米。一年三百六十五天,年年满勤。良好的口碑,让一位美女动了芳心。可因爷爷嗜好抽大烟而被迫放弃。 那时候霍乱流行,患者由于缺医少药而得不到有效的救治,人生就如昙花一现,寿命普遍很短。乡下活上五十岁的,便是凤毛羚角。 母亲是个十分善良且生命力顽强的女人,先后嫁过三个丈夫。前两任丈夫均不到三十岁就因病去世了,留下四个幼小的孩子。 看到母亲心灵手巧,良心也好,父亲便对其产生了好感。他不顾处子身份,果敢地跟母亲结婚,成了她的第三任丈夫,一肩挑起了呵护抚养四个继子女的重担。看到父亲这么可靠,母亲又给父亲生育了我们五个兄弟姐妹。 作为一家之主,抚养九个孩子,父亲当然没有歇闲的时候。我年幼的时候,他常常外出开会,深更半夜才能回来。清早我还沉浸在睡梦中,他又出了门。 一年到头,我很少能见到他几面。即使偶尔早一点散会,一放下挎包,就立马换上破旧衣服,急急忙忙去生产队忙农活了,一直到天黑才能回来。等他到家时,我早已魂入梦乡了。我吃饭穿衣,都是妈妈照顾。那时的爸爸,只跟哥哥姐姐说怎么种地,很少跟我说话。给我留下的印象就如凉水,没一点温暖,味道清淡,闻不到一丝香甜。 上小学的时候,大队唯一的代销点,就开在学校相邻的大队办公室隔壁。每当从代销点门前路过时,一股香甜的气味袭来,让我垂涎三尺。父亲常来办公室开会。有一次我去找他,想让他买几颗水果糖给我尝尝。可是当我满怀希望地跑到他面前,依偎在他怀里时,父亲脸一沉,眼一瞪,一把推开了我。说:“要钱买糖?哥哥姐姐都没有问我要过,不行!要买,就自己找窍门挣钱吧!” 看到父亲那么严肃和凶狠,我彻底失望了,知道再说也是白说,便十分扫兴地走开了。 回到班上,有的同学幸灾乐祸似的朝我冷笑。我十分委屈,心中怏怏不乐。觉得父亲太不近人情了,心比铁还硬。 从此以后,我早晚上山砍柴时,看到哪里有丫杈皮树,就砍下剥了皮,拿回家晒干,然后卖给代销点换钱买课本和笔墨纸砚。但糖果,上学时从未买过。 我爱读书,因而发奋努力,学业成绩在班里一直名列前芧。小学毕业时,我琢磨着要读初中、上高中、考大学。以后找个好工作,讨个好老婆,再多挣钱好好孝顺父母。当我满怀升学希望时,忽然听到一个女同学幸灾乐祸地对我说:“你读不成书了。”“为什么?”我惊异地问。那同学告诉我:“你爸爸说不让你读书了。”这话给了我当头一棒。回家一问,果然为真。我伤心了,“父望子成龙,儿望父登仙”。我的父亲为啥要阻止我上学呢?我越来越不理解父亲,认为他是只给了我生命,而不关心我成长的人。 在四哥的支持下,父亲还是让我读上了初中,但给我限定了一个先决条件,就是要自己挣学杂费。 那时的基础教育是收费教育。学费说来不贵,一个学期才七元人民币。可是那时一个主劳力辛苦一天才能分到几毛钱。买笔买纸买课本,加上其它费用,要的钱就多了。为了挣学杂费,我周六下午赶紧上山砍杂木棒,周日上午挑去供销社卖钱。杂木棒要在离镇十几里的大山上才有,一担上百斤重,挑到镇里,我已精疲力竭了。但看到卖得了块把钱,我的心里,也觉得踏实甜美。因为我用自己的艰辛,赢得了读书的机会。 上高中的时候,老师要求住校。那时,我已经长成了十六七岁的大伙子,每周定量的二斤四两米,一斤六两茹干显然不够吃了。妈妈怕我饿着,动了怜悯之心,偷偷地多给了我一斤米。我十分高兴地往学校走去。当走到半路的时候,父亲知道了,要妈妈从道上把我叫了回去,退掉了妈妈多给的一斤米才让我去学校 …… 一连串件事情,简单地叠加到一起,让我愈发加深了对父亲的隔阂。我无法理解父亲,认为他的心里只有几个大哥哥姐姐而没有我和四哥。我甚至怀疑他不像亲父亲,我和四哥不是他的亲生子。虽然我后来当上了小学教师,奉行以顺为孝的原则,对他百般服从。但在心里,却跟他格格不入。我责怪他跟风一样冷酷无情,跟冰一样又寒又硬,责怪他从不关心我的前途命运。每次接近他,看到他对我和四哥都是一脸凶相。请他吃饭也不敢多说,如同陌路一样。 人,总是在亲身经历中逐步改变错误的认识。 我辞教回家以后,想探索一条发展优质、高产、高效农业的路子。农业是个投资周期长而收效缓慢的产业。由于交通的不便,我选择经营的项目只见高投入而不见高效益,故而欠了一屁股债。 有一年我将一头母猪卖给家庭条件好的姐姐。姐姐给我付钱的时候,将我原来借她的二百元欠款如数扣除了,只付了我一百多元。爸爸知道了,哽咽地对妈妈说:“今天我很生气。这女儿明知道弟弟这些年经济遇上了困难,她家不缺这二百元,为啥就要急于扣除掉?”姐姐十分勤劳,对父母大人也非常孝顺,常常不辞遥远给父母送来好吃的,还常给父母零花钱。父亲常常在我们面前夸她,而从未听到过对她的责难。可这天父亲一反常态,竟然责备起这位姐来了。我懂得了:借钱还债,天经地义。父亲不是责备姐姐做的不该,而是在内心里希望我们兄弟姐妹大家都同样过得好。 我骨架细、力气小,农村的重体力活实在难撑。加上经济困窘,我被迫舍家离室来天津打工挣钱还债了。正规单位一人一岗,就像一台机器,缺一个零件都会影响整体的正常运行。公司是不允许长时间请假的。我离家近三千多里,天远地遥,来回跑一趟光车上就得折腾四天,公司哪可能让我请假回去伺候父亲?除非自动辞职!而辞掉工作,对我和我的家庭来说,那是一个承受不起的损失,也是父母双亲生前都不同意的。因而我只能寄钱回去请四哥替我伺候父亲。听说在我不能陪伴他的日子里,父亲从未责怪过我,也从未说过我的哪里不好。反而还问别人:“桃生的债还完了吗?他现在过得好吗?我家三房人,他是我亲生儿子,又多读了些书,我对他是有些过于严苛,但我是为了让这个大家庭和睦团结呀!希望他不要怪我。我希望每个儿女都过得好。” 当听到这些传闻时,我的心里十分惭愧。父亲给了我生命,还含辛茹苦把我抚养成人,最后又同意让我上学,并且操持给我娶亲,尽到了他所应尽的责任。赡养和照顾他的生活,理所当然、天经地义。他生病时我未能亲自照顾他,这本是我做儿子的失职。父亲不但没有责怪我,反而还牵挂着我。这需要多么宽阔的胸怀啊!我仿佛看见了浩瀚的大海。 有一次,我手头不太方便,去找父亲临时借钱。父亲已经是八十多岁的人了,没有经济收入,只是我们偶尔给点钱让他零花。当他拿出钱包,递给我一张面值十元的纸币时,我看到:这还是三年前我给他的,上面还有我不小心滴下的墨迹!原来父亲不只是对我花钱吝啬,对他自己,花钱更加“吝啬”! 风,还在刮。雪,还在下。泪,还在流…… 记得一位高人说过:“生活的苦恼,原因是我们一直用脑子生活,而不是用心去生活。”同样,我对父亲的不理解,原因就在于一直用脑子判断而不是用心体会。 细想起来,父母一生养育了九个孩子,个个长大成人,无一夭折,在那医疗落后、经济贫穷的年代,这本身就是一个奇迹!还要修房,还要给娶嫁,父母的身上,承受着多大的压力啊!我们夫妇仅仅生养了两个孩子都还有很多困难。而父母生养了我们九个兄弟姐妹,他们需要付出多少?我打心里就没有这个数!他的吝啬,的确是因为要克服困难而节俭。他不给钱买糖吃,无非是为了让学会自己挣钱。他逼我自己交学费,其实是为了让我早日成熟和独立。他让妈妈要回多给的一斤米,那是因为当时的粮食确实困难,生活实在不容易。他有时不能让我们满意,也跟我有时不能让孩子满意一样,心里有着自己的苦楚和难以言语的无奈。天下的父母都望孩子过得好,我的父亲,也自然肯定如此。只是他把自己对孩子的疼爱交给了母亲来实施而已……可是,我当时就根本不懂父亲的良苦用心,以致于一直误解他、责怪他。这是对他多大的不公啊。父爱如水,喝得多了,就觉得平淡了。我们只看到了它表面的冷淡,而没有真正看清其本质和对我们生命的意义。其实,母亲对我们的疼爱,在很多地方和很大程度上都是父亲默默无闻地支持着。正如牛奶好喝,让人喜爱,但其中就有很多的水。如果离开了水,那么它还成牛奶吗?试想,如果仅有母亲,没有父亲的鼎立支持,我们能个个长大成人吗?母亲纵有能耐,也没有三头六臂啊!这样想来,父亲跟母亲一样,都是伟大的。只是他与妈妈的家庭分工不同,担当的角色不一样而已。 父亲没有辜负母亲,真诚地爱着她和她所生的每一个孩子。他从未在我们面前提及过那四个兄弟姐妹不是他的亲生子女。我长到二十多岁的时候,都还不知道这种情况。要是没人介绍,外人无法看出我们分别是三个父亲的孩子。父亲把母亲前夫的孩子视为亲生孩子,甚至比亲生孩子还要看得重。我知道,他是为了尽到做继父的责任,让母亲消除顾虑,开开心心地生活。他把对孩子的疼爱落实在行动上,宁可自己受到误解,也不愿把为何如此的原因说出来。可见父亲对待母亲,是爱得多么的真诚和深厚啊!如果他只是向着我和他亲生的几个,而对继子女不公平,叫母亲心里会怎么想呢?我们都是母亲一人所生,手心手掌都是肉,母亲的心中自有一杆秤。正因为父亲做得好,所以母亲对他也很尊重、很疼爱。 曾听到很多人说过,父亲跟母亲一样,也是很讲义气的人。母亲第二任丈夫的前妻是独女。因病死了后,没有留下血脉,其父母悲痛不已。母亲和第二任丈夫为了安慰老人,常去看望他们。第二任丈夫因病死了,父亲又继承了母亲和第二任丈夫的孝心,常在百忙中抽出时间去看望二老,给他们送去吃的、穿的。逢年过节,生日喜庆,总要送去礼物。老了还给他们做寿衣、寿被,送他们终老上山。试想,如今有没有人这么讲义气?正因如此,在他生病的日子里,我虽然不在身边,但看望他的人络绎不绝。 公元二零一零年正月初七日,父亲永远地离开们了。那一年所有领导和员工都放假回家过年了,留下我一个人看守公司。员工要在初八以后才来公司,没有合适的人来替班。老板是我最好的朋友,对我有恩。我是老板最信任的老乡。如果在这个关头我要回家尽孝,就会让朋友为难。我在忠孝不能两全的无奈中,只得寄回了一笔钱,作为父亲的安葬费,算是对父亲最后的尽孝。却未能亲自送他上山,留下了我人生最大的遗憾。 父亲去世以后,听很多老人们说,他是一个办事公道、清正廉明的好干部。当了二十年书记,掌握着经济大权,常为大家操劳,却从未贪污挪用过大队一分公款。开会往往不吃中餐,逢年过节也从未拿公款大吃大喝,还招致了一些人数落他“小气”。当他觉得自己没文化,工作力不从心的时候,就主动让贤,推荐和培养了一个年轻有为的覃声文同志接替他的职务。覃声文同志不负众望,为黄金村经济建设做出了很大贡献。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