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5.12”汶川大地震袭来,大地震颤,乡下老家三十年的老屋墙体倾斜,摇摇欲坠。 正值酷暑湿热而又青黄不接的农忙季节。 娘在余震不断的胆战心惊中住到临时搭建的帐篷里。刚刚过了不到二十天,六十五岁的娘突然在这时候病倒了。 也许娘的病在地震后的这段时间里就已经潜生了,虽然暂时未发病,但已有病痛的种种迹象——腿脚开始时有麻木和疼痛。但娘总是说人老了就这样,也就只是说说而已,并未当回事。 六月一日那天,正当我们都徜徉在欢迎胡总书记来陇南过康县的热烈氛围中时,娘突发脑血栓四肢瘫痪,躺在帐篷里的板床上不能动了。 娘经常在后半夜就睡不着,坐在床上和父亲说话。那天天刚蒙蒙亮,娘像往常一样要起床烧面茶,谁知当娘要坐起身时,感觉胳膊和腿全失去了知觉,怎么也使不上劲儿,好像跟没有似的。 娘被突如其来的病痛吓出了一身冷汗。心想这下完了,莫非自己真得了“中风”?一个最坏的揣猜很快在娘的脑海里迅疾一闪。娘越想越怕,于是将自己的感觉和猜想告诉了父亲。 父亲同样被惊呆了,一骨碌爬起来,用力掐掐娘已挪不动的胳膊和腿问娘,痛吗?娘说不痛,啥感觉也没。父亲意识到娘确实病得不轻,半晌,遂向邻居讲了娘的病情后交代了几句便急忙去乡卫生院请大夫。 邻居们都来了,关切地询问着,娘静静地躺着动都不能动。望着一张张焦急而又无奈的面孔,娘的双眼登时被奔涌而出的泪水模糊了。是啊!从来没被困难压倒过的娘这回真的一下子被击倒了。娘还说,我从来没做过亏心事,没造过啥孽,咋就成这样了呢。娘的眉心紧蹙着,额上如刀刻般的皱纹在微微发颤——娘的心里在哭啊!娘很清楚,她一病倒,就等于这个家塌了一半,因为家中里里外外全靠娘操持,父亲可是一辈子做务庄稼从不管家务事的人,而且父亲从来就没亲自弄过饭。不说以后日子咋过,眼下就过不去呀。娘说,眼下麦子要割,玉米该上化肥,麦割了又要脱粒,晒装,还要打茬(复种)点黄豆……屋里屋外吹打就娃他爸一个人,连个帮手也没有。还天天担心地震,你说娃们都要上班,单位也挺忙,再说耽搁久了也不是个事儿……这可咋办呀!娘近乎哭诉着,眼里噙满泪水。 邻居们看着泪眼汪汪的娘,听着娘的哭诉,都禁不住黯然神伤。遂好言相劝说,他婶儿,你就别难过了,现在要紧的是赶快治病,别的你就甭想了,安心养病吧。 这时候父亲请来了乡卫生院大夫。询问过病情之后,又量血压,量体温,把脉……结果血压挺高,脉象也很乱,再根据经验,初步断定是突发脑血栓引起的肢体瘫痪,中医上称“中风”。大夫很快开了方子,取药输上液体。大夫走之前说,病情严重,现在余震频繁,出去治疗不便,还是及早送县医院诊治的好,别耽误了。 我接到娘病危的电话已经是第二天早上。当时我领女儿刚从防震棚回到五楼的家里洗涮,是邻居表兄打电话告诉我的。后来我才知道,前一天他拨错了我的手机号,所以老打不通。我忽然想起昨天自己心里蛮不舒服,坐也不是立也不是,而且眼皮老跳,莫非真有心理感应么——是啊,母子连心哪! 我胡乱洗涮完毕把女儿托给妻子,就赶紧到单位请了假,乘单位的车火速赶回距县城四十多公里的老家。一路上,我的心好痛。望窗外蜿蜒的山路,坐在车里如坐针毡,恨不得一下子飞回家。心下不住地对娘说,娘,儿子就回来接你,你要挺住啊,千万坚持住,等我回来。儿子知道娘很难受,不过娘你别怕,儿子一定治好娘的病,让娘还像往常一样行动自如。这样想着,我的心一阵阵酸楚,一种负罪感涌遍全身,不觉眼睛已经湿润了,真想大哭一场。这种感觉就和看视频上汶川地震现场时一样,彻骨的悲痛啊! 约摸一个多小时后终于到家了。我三步并作两步跑到娘的床前。邻居们都陪在娘床边。一见到娘,我声泪俱下,哽噎着问娘,怎么了?娘,前些日子我回来还好好的,怎么就……娘见我回来,一下子就想坐起来,但胳膊上扎着针而且终究动弹不了。我赶紧一边从背后扶娘坐起来一边说,娘,你别动,等药水滴完了我们就到县医院去治疗,娘放心,有我呢,别怕,娘一定会好起来的。娘却问我,薇薇(我女儿)上学没有?城里的房子有没有损坏?住的安全不?天天有地震,你们要照料好娃儿。单位上这时候准很忙,你走了行么?娘没事的,娘这两天也想过了,人老了保不住不害病啥的,娘不怕,娘愁的是这一季的麦子咋割回来,这是家里一年的口粮哪! 抚摸着娘被岁月熬得形销骨立憔悴不堪而又被汗水和泪水蚀得黝黑的脸,我心如刀绞。娘,你将孩儿从出生五个月(亲娘生下我五个月离家出走)抚养成人,供我读了二十年书,娘操碎了心,受尽人间苦难,却毫无怨言。参加工作后,继之而来的又是为我操办婚事,买房子……娘没过过一天舒心日子。我很少贴补家用,而娘还常资助我们,见我不要就说是给孙子的,每次从娘手中接过已卷了好久的钱我心里都不好受。我知道,人老了都害怕孤独,就像一则电视广告词说的:别让老人感到孤独,常回家看看。所以我几乎每隔一两个月就回家看娘和父亲。娘却说,不用,自己的身体还行,来去要花几十块,城里头花销大,才买过房子手头紧,能省就省点儿罢。有时候,我回家接娘来城里住一段时间,也好歇歇腿脚散散心,可娘就是不想来,即便来了,也住不了几日就回去了。娘总借故说晕车,家里头事儿多,鸡要人操心,猪要人喂的,反正总觉着来城里不大习惯,乡下住惯了挺好的。还是去年冬天,娘病了,我好说歹说才送娘去略阳铁路医院做了一次全面检查,除多年的胃病外其他正常,遂连吃了十多副中药后好了。没想到时隔不久,娘终究还是在这次大地震中突然病倒了。我历尽苦难的白发亲娘!你虽不曾亲生过儿女,但待我比亲生母亲还疼,我的命是娘捡回来的,娘是我生命的全部。就像电视剧《宝莲灯》片尾曲中唱的:“我是娘的全部,娘是我的全部,娘痛苦我就不幸福……” 药输完了,我用湿毛巾给娘擦擦脸,梳好娘已全白的头发,二话没说背起娘上车就走。我知道,娘的病一刻也不能耽搁。 车在山路上像甲虫一样行进,我抱着娘心急如焚。恨不得快点到县医院。我不时用手摸摸娘的额头和胳膊,凉凉的。我知道,娘是因为脑血管堵塞血液循环减慢,使脑神经供血不足,肢体运动神经传导受阻所致,恢复很慢。但我不能这样对娘说,因为娘现在心里比谁都痛苦和脆弱,娘再也经受不住折磨和打击了。娘多次说没想到会得这病,可有多少病是人料想到的呢。倘若可以替代,我情愿替娘受这份罪,可惜不能啊!看着娘痛苦得扭曲的脸,我只有背转身以泪洗面。 中午时分,车终于到县医院。住院部楼房在地震中受损严重不能继续使用,大大小小几十座帐篷就搭在院子里的花圃上。我背着娘进入候诊帐篷,让娘先躺在病床上休息,然后我去找来医生给娘检查。毒辣辣的太阳炙烤着帐篷,病人一个个好似热锅上的蚂蚁,汗流浃背。尽管护士频频喷洒凉水和消毒液,却根本无济于事,反而感觉更加湿热难耐。来回几趟,我已经大汗淋漓,浑身湿透。娘也满脸是汗。我心下开始嘀咕:这哪是人呆的地方,整个一火坑啊!好人都活不长,还甭说是病人。这时候,医生说先办住院手续,再做CT检查。于是,我预交了医药费和押金又背着娘穿过长长的篷区上高台阶到CT室检查。片子很快出来了,医生仔细看过片子说,现在还看不出来。遂在诊断结论处写上:“脑区边缘整齐,未发现异常。”拿了片子,我又背娘回到病床。接下来又是一系列化验,开药,划价,取药,输液……连续两天都这样。因为一心想着让娘尽快好起来,也就顾不得天热和劳累,仿佛周围的一切都不那么重要,视而不见。等到护士给娘把针扎上我隐隐觉得自己有点饿了,才想起我从早上到现在还滴水未沾,粒米未进。这时候,正好妻子也来帮忙。 我到附近的面馆端来娘爱吃的西红柿面片喂给娘吃,但娘只吃了几口便不想再吃,只有倒掉。娘却一再说,你去吃点儿,都快一天了,人是铁饭是钢,哪怕喝口汤也好。可我哪里吃得下,就笑着对娘说,我不饿,下午一次吃罢。拗不过娘的一次次催促,趁妻子在,我出去胡乱扒了碗面就回来。液输上一会儿功夫,娘就说想方便,我搂住娘的腰,在妻子帮助下让娘在塑料盆里方便,由于娘胳膊腿无知觉根本立不住,所以每次都很吃力, 局促得我浑身出汗。回来慢慢习惯了,我一个人就行。妻子在家除照顾女儿上学外还要给娘和我送饭,一日三餐按时送来,一有空就带女儿来看娘。娘看着孙女强打精神说,薇薇,好好念书,有地震就别去,有空就来陪陪婆婆好不好?女儿的小手轻轻摸着娘黝黑粗糙的手使劲点头。这时候我才注意到,娘的手已经完全变形了——粗而短的手指,关节肿大,捏起来生硬,而且弯曲拉不直。娘说她的手指骨质增生已有好几年了,加上年轻时容不得自己顾惜,遭了一身病,变天的时候痛得东西都拿不住。有一回给牛添草,不小心被牛挤倒踩伤了右胳膊,至今抬一马勺水也抖,遇上天晴下雨总会慢悠悠地痛。现在倒是连痛也感觉不到了。 帐篷里太热,我怕娘出汗太多而虚脱加重病情,于是我买了毛巾和脸盆,过一阵就给娘擦擦脸、胳膊和前胸,又让妻子拿来木梳将娘花白又凌乱的头发梳理整齐,好让娘觉得好受些。护士还让我每隔一小时帮娘翻翻身,以免一种睡姿久了使局部肌肉坏死或形成褥疮,所以我一刻不离地守护在娘的床边,按时给娘服药,喂饭,喝水,帮娘方便,找医生护士检查换药,采血化验,开药,取药,洗脸,梳头,翻身……不管白天还是夜间,天天如此。一件也没落下过。有时候正输液,地震就又来了,摇摇晃晃,让人担惊受怕。夜里,困了我就伏在娘的病床边眯几分钟,或者躺在床边的连椅上凑合着睡一会儿,因为我怕娘从床上掉下来。周围的病人和家属全被我的“孝心”深深打动了,用异样却又满含赞许的目光看着我忙前忙后。有人说,看人家的儿子多孝顺,儿女不在多哟……我从娘略微发红的眼里看得出,娘是见我被累得不像人样,所以听在耳看在眼却疼在心上,儿是娘的心头肉啊!为了转移娘的注意力,减轻娘的痛苦,我利用输液的间隙给娘讲这些年城里的变化和关于娘认识的城里人的事儿,娘听得高兴了,就乐得笑起来。 就这样艰难地熬过了两天。就在第二天夜傍晚的时候,娘忽然跟我说,还是回家吧,娘不想在这里折腾了,白花钱,娘的病怕是没指望,该查的都查了,光CT就做了两回,液也输了不少,每天四瓶,就没一点效果?医生也没个说法,一天六百多块,我看只要进这里头,花钱就像河坝里的水,哗哗地流。你一月就那几个工资,还要养活一家三口哩。这几天娘想过了,娘都六十五的人了,没了也不算啥,凭你对娘的孝心,娘去了也高兴,不枉娘养你一回。再说娘成天输液也撑不住,帐篷里又热,娘早想回了。娘决定明儿就走,咱回家治去,乡下大夫也能治的,明天就送娘回吧。凭我怎么劝,娘死活不住了要回家。我急得没办法,哭着说,娘,不能回,儿子就是借债也要治好你的病,至少让娘能下床啊!你这一走,不是前功尽弃吗?娘,求你了,这回就让儿子好好尽尽孝吧?娘还是不答应。我知道娘这回是铁了心要回去。实在没招了,我请来当时在县医院值班的表姑父劝娘,可娘还是那句话——回家。眼瞅着娘一天天没了精神,我也知道娘定是惦记家里的一堆农活还有不会做饭的父亲了。那一夜我彻夜未眠。我恨自己一心忙于工作,没能让娘过一天好日子,还让娘常常为我牵肠挂肚;我恨自己不能给娘最好的治疗使她不再痛苦。天亮了,娘见我眼圈发黑,双眼通红便问我,你昨晚又哭了?看你,哭啥呀,你尽孝了,娘也知足了,死就死了,迟早的事,娘不怕…… 娘执意要回家,我劝不了娘,但后来我理解了娘的心情。两天过去了还没有确诊病因所在,每天只是用一些降压、营养神经、补充电解质之类的药物维持,就像娘说的,死不了也好不起来,就让你干着急,耗着。我也纳闷儿,偌大一座县医院,连这样的病怎么都束手无策处理不了呢?这里的医疗条件是差,但和其他县相比之下,同样是县级医院,这救死扶伤的责任和水平差距怎么就这么大呢?当时我也曾想送娘到汉中、广元或者天水治疗,可在地震时期没法去,就是去了人家也难接收——到处都是伤病员。唉!看来这回不幸让娘摊上了,就认命吧。纵然有太多的不甘心,但又能如何?难道真应了“天有绝人路”这句话么?想到这,我不禁又泪眼模糊了。我能掂量“男儿有泪不轻弹”的真正涵义,可在娘面前,我永远是个孩子,为娘垂泪是孩儿的真情流露,并非懦弱。如果娘的能够站立,我真想在娘温暖的怀里痛苦一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