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一个人被记忆打败,内心深处常被悔恨、谴责纠缠,就如同干涸的岸上那挣扎的鱼儿,无处可逃,只能叭哒叭哒地在岸上乱蹦,即便这样,我还是宁愿去做一条干涸岸上的鱼,宁可让烈日暴晒我的身体。而不是像现在,为我曾经的幼稚、狭隘、自我以及那颗冰冷的心深深忏悔。 我自认为自己是一个缺少母爱的人,记忆中与母亲从来不甚亲密,小时候大凡在书中见到过的有关母亲的赞美词,比如:“勤劳啊,伟大啊”什么的,在我的脑海中,一次都没有在母亲身上运用过。在对于母亲这个词汇的理解上,我是非常地苛刻与残酷。今天想来,我是多么不孝的一个孩子。 因为我的母亲患有先天性神经性头疼,为此,父亲带着母亲不知跑了多少医院,吃了多少汤药。每天屋子中弥漫的草药味是记忆中挥不去的味道。父亲每天亲自为母亲熬制汤药,而母亲脾气又极其不好,气极大时会把汤药打翻,她大至是怨恨自己怎么就得了这么一个病。后来才知道,她的情绪之所以会如此激烈,却是因为不能像别的母亲一样给予自己的孩子正常的母爱。 就这样,日子一天天的过去了,我也渐渐长大。母亲经常会被病痛折磨,因而无暇照顾我,母亲的怀抱,成了我一季想象的不可触摸的温柔。记得在我五六岁的时候,父亲与母亲不知什么原因吵架吵得特别凶,最后竟闹到了离婚的地步。我们一家三口站在了村支书家的地上。我那时对离婚是个什么概念全然不知,就一股脑地跟在父亲屁股后面,我不明白小孩子的心,是否是一块糖就可融化的。反正从小父亲照顾我都习惯了,无形中对父亲有了极大的依赖。反而对母亲却疏远了。我又理解不了母亲的痛苦。母亲当时是抱着很大的决心要与父亲离婚,为此还随身带了我的一件小棉袄。不过最后我竟从母亲怀中要走了我的小棉袄,气得母亲当场大哭。那是我第一次让母亲伤心。也是我至今想起的伤心。所幸父亲与母亲最后又重归于好,不过我似乎还是依赖父亲更多些。不可逆转的依赖。而我曾经以为的勇敢,就如我从母亲手中夺回那件小棉袄的举动,却一直默默地躲在岁月里头,啄食我气吞山河的想象,让我在母亲面前再也用不上力气,我只有耷拉着忏悔的心来获取母亲的谅解与宽恕。唯有如此。 直到我上初中的时候,母亲的病才有所好转,她似乎是弥补之前对我的无力照顾吧,格外地疼爱我。有了什么好吃都舍不得给我小妹吃,总给我留着,说我在外面上学辛苦。记得在我上初三的时候,因为学业繁重,在每周回家的时候,母亲会为我准备丰盛的饭菜,临走的时候,母亲又会为我带上十几个煮鸡蛋,她和父亲平时都舍不得吃,却担心我的营养跟不上。我家大门囗有块大石头,每周六回家的时候,母亲都会坐在那块大石头上,等我回来,既使冬天天冷,母亲也会围着厚厚的头巾,在墙角等我。有一次回家的时候正好赶上下雪,快到家的时候,却看到母亲在雪地里站着,全身落满了雪花,晶莹的雪花落在她的头巾上,她的头发上,她的睫毛上,一看到我就赶紧问我冷不冷,我是生怕她冻坏。她满脸的高兴,就如同那飘舞的雪花。用她的大手捂着我的手,兴奋地说,“可把妈大闺女盼回来啦。”后来我上了大学,冬天里每每下雪,我都会想起母亲那双温暖的大手,想起母亲的时候,心里就暖暖的。再后来我参加了工作,并结婚生子,我一路忙乎,母亲在我背后一路为我忙乎,可能是我长大了,可能是母亲这么多年比一个正常母亲更为艰辛的付出打动了我,我在外会经常牵挂她。最想的人却是她。 在我生儿子那年,七月份在南方正是酷热难耐的时节,母亲,一个北方老太太,从未出过远门,自己一个人携带了二百多个鸡蛋,以及老家的一些土特产千里迢迢地来陪我生孩子。在我被推进手术室的那一刻,母亲腿直抖,心跳加速,泪也不由地往下掉。母女连心,这是她后来告诉我的。我是在有了孩子后才渐渐地理解了母亲,理解了母爱。由于我和婆婆一起住,妹妹怕母亲住不习惯,就提前在我家附近租了个房子,即便这样,母亲又常常半夜被热醒,而她,又吹不了空调。半夜会跑到卫生间冲个凉水澡。她吃不习惯这边的饭,自己一个人偷偷地跑到外面大饼鸡蛋的摊上去买饼吃,有一次她看完我和孩子,却忘记了回租房子的路,一直就在小花园坐了四五个小时等到妹妹下班回来。我知道我今生欠母亲的太多太多了,我唯有在以后的日子里好好的来爱她,在油菜花盛开的季节里,写下我无处安置的忏悔,在岁月的渡口边我期待母亲渡我上岸。 现在,母亲和父亲整日里依旧饲养小羊,小猪,精神头可足了,她说她有了外孙子了,要多多地养羊,多多地种地,将来给她的外孙子娶媳妇呢。她又全然忘记了当年陪我生孩时的那些委屈。 经过岁月,母亲变得开明豁达,像一株迎着太阳的向日葵,总不时地传递给我正能量。有时看到城里老太太每日悠闲地在花园晒太阳,我就忍不住对母亲说,“你和爸少种点地吧,你看人家城里老头老太太多会享受那。”母亲又极其平淡地对我说,“孩子,人跟人没法比,妈和你爸现在还硬朗,多攒点不为你们以后减轻负担嘛。”我就知道,母亲平淡的话语中一定蕴含着力量,而这种力量,又是我无法抗拒的。又有一次,我和母亲悄悄说,“妈,我没啥爱好,唯独喜欢文字,喜欢写点东西。”母亲又略带指导性的口吻说,“这年头,有啥能耐就使啥能耐吧。”又使我恍然大悟,坚定了坚持写作的决心。 母亲守着一亩三分地,住着农家小院,整日在锅台灶边打转,又像是把生活与人生看彻了几分。每次回家她总教导我要守住自己的心念,不可贪图钱财,给我讲平安是福的道理。她还教导我不要太狭隘,要多去帮助别人。不能光想着自己的利益,在城市中混杂的我免不了沾染了那么几分俗气,而经母亲的教海,就像为我洗涤那沾了灰尘的灵魂,使得我不至于丢了自己。就像老舍先生曾这样说过,“没有母爱,就像花在瓶中无根可寻。”母亲,给了我正直的灵。在她面前,我安静沉稳,如一个断了奶的婴孩。而我的心在我里面真如断了奶的婴孩。 在母亲度过的年年岁岁里,她早已不需要我的忏悔,因为她从来就没有埋怨过我。在她爱的海洋里还有什么不可淹没?!时间让我明白,其实母爱,对我来说,从未缺失,它时常洋溢在田间地头,它又植根在一个农村妇女的神话里,它从未远离我,在我忏悔顿悟的路上,母爱,渐渐向我盛开,如一朵诺大的雪莲,向着太阳微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