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世纪九十年代,乡里人流行穿布鞋,安子也不例外。 安子出生的地方是个山环水绕的小村庄,安子娘是个不平凡的劳动妇女,因为她一年四季,上山打柴,下地种谷,勤耕不辍,操持着家里家外,而且她尤其针线活做得好,周围人都说:这女人太不容易了。 每到冬天,农活没那么多了,安子娘便可停歇下来为安子做双布鞋,有时会做双棉鞋,因为乡里的冬天太冷了。做鞋的第一步也是最关键的一步就是纳鞋底,如果鞋底纳得不牢,一双布鞋穿不到两月就会坏,这对乡里人来说太不值当。 安子娘纳的鞋底不仅牢固,而且精致。所以对小伙伴们时而穿的“时髦”的球鞋,安子从来不羡慕,因为他穿上娘做的布鞋,照样可以跑步,踢球。安子娘说,穿什么样的鞋不要紧,合脚最重要,做人也是这样,要找准自己的位置,脚踏实地。 每次纳鞋底,安子娘总要收拾好那张圆圆的小桌子,做足准备工作。她不准孩子们说话,也容不得自己分心。有时一根针很难钉进厚厚的鞋底里,需要用顶针狠狠的往里按,一不小心就会戳到手指而鲜血直冒。每拔出一针后安子娘总要把针往头上磨一下,好像这样针头就会锋利一些。在安子的记忆中,安子娘总是在雨雪的日子里做这些活。她特别喜欢坐在床头,在暖暖的屋子里握着凉凉的针具,把浓浓的母爱倾洒在密密的线纹里。 在安子的童年里,只有在过年时候才能穿上新衣新鞋。安子娘总是在年底的时候把孩子们的布鞋做好。安子穿着母亲做的新布鞋特别兴奋,这一方面是因为这是一年中新的开始;另一方面,是因为安子娘每次做的布鞋都不一样,她精心变着样式和颜色,把同样的爱,用不同的“墨”涂在孩子们的脚上。 现在回想起来,在那布鞋穿梭的年代里,安子娘坚持用她那勤劳和智慧的双手,一针一线地遍织着苦难的日子。 可是安子娘终究敌不过生活,在日积月累的辛劳中,她害病了。想着自己不能停歇,想着家中的孩子都要读书,哪还有治病的钱,安子娘一直拖着病继续劳作着。那年冬天,安子娘手里的鞋底只纳了一小半,就倒下了。安子清晰地记得是一辆三轮车把他娘从家门口运到县医院。安子仿佛瞬间长大了,只有9岁的他第一次独自一人走了十几里山路到外婆家通风报信,然后第一次过着离开娘的日子,自己上学,自己睡觉。周末的时候,姐姐带着安子来到医院看娘,娘把医院的饭菜都给安子吃,安子说:“这菜太淡,娘可不可以和我一起回家?”安子娘默默无言,她把脸转向另一边。走的时候,娘把安子和姐姐送到门口。医院在山坡上,安子回过头看着目送自己的娘,突然觉得那台阶好高好长,虚无缥缈,隔断了他和娘,让他第一次明白生与死的距离。 安子娘在医院做完手术就出院了,出院的那天,安子发现姐姐并不高兴,而是眼圈通红通红。安子偷听到外婆对姐姐说的话:“你娘没有用了,这里就数你最大了。”安子当然明白“没有用”的意思。那天下午,安子从煤堆里掏出了十几斤重的铁钉,他告诉娘,这些铁钉可以卖上五毛钱,他能挣钱了。 接下来的日子,安子娘的病一天天严重,整夜整夜的呻吟,病魔折磨得她痛不欲生。安子胆小,他只能陪伴在娘的身边,他什么话都不会说。一天清晨,天气晴好,安子牵着娘的手来到门前的田野,那时阳光浅浅,春天来了,田里的紫云英开得正好,蓝蓝的天空下,浅绿色的叶子衬着红白相间的小花,田沟里的流水也有节奏的哼唱着。安子娘突然对摸着安子的头说:“孩子,你将来要做个正直的人,千万不要犯罪坐牢。”又放眼望着周遭的一切,像是对安子又像是对自己说:“这世间的一花一草,我能舍得哪一样?”多年后,安子再回想起娘的话,才明白娘对他的期望是那么的纯朴,她没有希望儿子将来出人头地,她只想自己的儿子堂堂正正的做人,也终于明白一个垂死之人对这个世界有多么的迷恋。 娘终于走了,在所有人的预料之中。送娘的那一天,安子出奇的坦然与坚强,他暗暗提醒自己:童年不在了,此生与娘不复相见了。 初中毕业那年,安子考上了县里的重点高中,他要离家住校了。收拾衣物的那晚,安子在床头柜里翻出一只布鞋底,那只鞋底只纳了一小半。抱着那只鞋底,安子突然想到了什么,他跪在地上嚎啕大哭,谁人都劝说不了,邻居大妈红着眼说,让他哭吧,这孩子心里不好受。只有安子自己明白:娘的爱太重,需要用一生去消受。 如今,安子已经大学毕业参加工作。那只未纳完的鞋底一直躺在他的记忆深处,氤氲着永不消散的爱的轻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