漫坡遍野的狗尾草,细细长长的茎杆艰难地举着肥嘟嘟毛茸茸青葱葱的尾巴,在舒展的阔大的剑叶拂拭下,在盛夏微微的晨风中哗哗哗一浪推拥着一浪向山坡轻轻摇曳翻滚。正是大水牛最悠闲最懒散最惬意的好时光,夏草丰饶,绿意葳蕤,阳光静好,夏日悠长。庄稼已经上岸,田地已经耕完,稻秧在田里欢快地成长着。一切都在潜滋暗长,生机勃郁。我们一群放牛伢子,在燥热的早太阳出来之前,放早牛;在燠热的晚太阳下山之前,放夜牛。高高的牛颈山下有一片舒缓的草坡,那是我们经常放牛的地方,草坡下边就是水峒溶水库,我们和水牛沐着下午明晃晃的阳光,在碧浸的水库里骑着水牛游泳,嬉戏。游完,我躺在草地上,春草和阳光的芳香撩拨得人如痴如醉,如醇如饴。若有若无,虚幻飘渺,是一阵麻麻酥酥的感觉,在耳朵里爬行,在心尖尖上逗弄,像毛毛虫,像蚂蚁,又像一阵风,用手一抓,嗨,同伴正拿一条狗尾草粗粗的茸尾撩拨我的耳朵呢。 “爸,大懒虫,起床吃早饭啦!”宁儿七岁了,长长的浓密的似黑似黄的头发盖住耳朵正拂拭在我的左耳上,一声断喝,打断了我儿时放牛水峒溶的美梦。我迷迷怔怔,睡眼惺忪,还沉醉在刚才轻松愉悦的童年美梦中。难得周末睡个懒觉,不想叫宁儿打断了,心里有点懊恼,便不理她,蒙头又睡。谁知,宁儿竟爬上床,掀开被子,还一阵哈哈大笑,“看你起不起床。”唉,宁儿是一天天长大了,不听,是不对的。我不能拂逆了宁儿的心愿。她是那么顽强的一个小小精灵! 2007年6月的一天,灰蒙蒙的天阴沉沉的,燥热的天气正酝酿着一场暴风雨。小城依偎在青云山脚下,沿山铺排,几座小山阻遏了小城的成长,三个隧洞却延展了他的脚步。天色暗下来,我正在厨房切菜,手机铃声响起。“我出车祸了,在连城隧道洞口。”爱人焦急而无助的声音,让我一时感到天塌地陷,五雷轰顶。要知道,爱人已是七个月的身孕!当我从民政局宿舍飞奔到连城隧道洞口时,那儿已经围满了人。我拨开人群,见爱人正捧着肚子,坐在水果摊前的小凳上,惶恐惊悚。李子撒了一地,红的,黄的,绿的,滚的满街都是。我扶着爱人,心如刀绞,泪流满面。这是怎么了,什么是祸从天降,什么是祸不单行。这就是啊。天呐!我的心里波涛翻滚,惊涛拍岸。“对不起,对不起。”一个手上脸上身上沾满煤屑的中年人,手足无措不停地道着歉。“还不快送医院!”我怒吼。中年人叫来慢慢游,(我们那里一种载客的三轮车,现在已经被的士取代了。)我扶着爱人上了车,慢慢游啊,你快些走,什么是心急如焚,什么是心乱如麻,什么是切肤之痛,什么是剜心之恨。如果没有亲身经历,是无法真真切切体会到这种感受的。挂号,检查,住院。当一切收拾停当,我拥着爱人,爱人还在瑟瑟发抖。爱人在一家药店上下午班后,回家顺带买点李子,“我正蹲在那里买李子呢,就听老板娘吔吔吔地喊,不等老板娘反应过来,拉煤货车就把我撞倒在水果摊上了。”爱人仍心有余悸地诉说着。原来,拉煤货车停在连城隧道洞口的斜坡公路边上,司机去买彩票了。不想,正当爱人称好李子蹲在水果摊前准备付钱时,灾难正悄悄逼近,车子正悄悄下滑,冲过连城隧道洞口的街道,不偏不倚撞在了爱人的腰上,把她撞得向前仆去。货车也撞停了。正当人们高喊是哪个车时,司机才从不远处的彩票店跑出来。连城隧道通往广场,那时正是人们去广场走路、打球、跳舞的高峰期。货车滑过公路,竟没人看见,也没撞上路过的人,却撞上爱人了。世上一些无法预测,不可思议的事随时发生。也许这就是命运多舛,人有旦夕祸福啊。仿佛冥冥中,上苍在安排着不可预知的一切。爱人说,当车撞上她时,宁儿在肚子里是受了惊吓,剧烈地躁动,狠狠地踢了她几脚,仿佛在责怪妈妈的粗心:“我还没睡饱呢,怎么就要叫我起床呢,妈妈的小房子多温馨啊,让我多待一会儿,我还不想出来呢。”几声惊雷在小城头顶飞过,暴雨如期而至,倾盆而下。小城犹如一叶孤舟在狂风骤雨中飘摇。在医院住了一个星期后,爱人出院了,悬着的心似乎稍稍落了地。那几天,我一直提心吊胆,懊悔和痛苦折磨着我。从那以后,我总担心宁儿受了惊吓,待不住了,会在某个地方某个时刻,不经意地不可预期地不速而来。就像某一天某一个时刻,湛蓝的天空下,骀荡的春风里,在你打开的窗棂前,不知从何处哪棵大树木杪上轻轻一颤,就那么扑棱棱飞来,就那么停驻着一只色彩斑斓的小鸟,用鹅黄的小嘴梳理着光滑的羽毛,冲着你叽叽喳喳地叫唤,你欣喜,但也茫然,但一倏忽,又振翮飞走了,在天空中只留下一道轻灵的蓝色划痕。这是多么让人无耐而又忧心可怖的事情。万幸的是,在以后的检查中,宁儿似乎很听话,只是偶尔踢一下她妈妈,好像在日日报着平安。两个月后,在一次检查中,医生说胎盘羊水太少,必须实施剖腹产。8月3日下午,爱人无限忧怨地走进产房。焦急,恓惶,祈愿,惊恐。我在产房外如热锅上的蚂蚁,沉闷的空气令人窒息。一个小时后,护士把宁儿抱出来,交给我。来了,宁儿,我终于看到了你,你小小的脸庞仿佛带着忧郁的肉红,带着恋恋的迷茫,惊恐地看着这个无限陌生的世界。我们的宁儿,这是我们的宁儿。抱着宁儿,我在心里呼喊,泪水无声滑落。这就是我们日思夜想的宁儿,这就是我们担惊受怕魂牵梦萦的宁儿。这煎熬而恼人的九个月,这漫长的270个日日夜夜,我们一家人的新长征。 一天天,一月月,一年年。燕子来了又去,去了又来。屋外的狗尾草绿了又黄,黄了又绿。窗前小树披了新衣攒着劲儿往上撺。宁儿也在渐渐长大。从襁褓从摇篮从嗷嗷待哺,到用调羹喝汤,用小碗吃饭,到蹒跚学步,一颦一笑间,一跌一撞里,时光悄然滴掉。最难忘的是她两个月大时,竟黑白颠倒,白天睡觉,晚上闹夜。到了晚上,须得一直抱着,走来走去,让我和爱人疲惫不堪。到了三四个月大的时候,尤其喜欢看广告。当电视广告声响起的时候,她会马上盯住电视。广告放完了,她就不再看电视了。记忆中,当电视机放着动感十足的音乐时,她也会和着音乐节拍挥动小手,摇头晃脑。爱玩具是儿童的天性,宁儿也不例外。每次出差,我总不忘带玩具。新鲜的玩具只玩了三四回便不再感兴趣。地板上、沙发上、书桌上、小床上,断腿的奥特曼,一只手的小女孩,三个轮子的汽车,四散的积木,脏污的布娃娃,随处可见。却对二姨从深圳寄来的布小狗情有独衷。布小狗一直陪伴着她入睡,直到五岁。后来,二姨又寄来两只米老鼠,她却不感兴趣,随手丢在沙发上,好像要虐待它们一样,让它们倒立着,瘦瘦的细腿支撑不住肥大的双脚,嘴巴裂开着,长长勾勾的鼻子杵在沙发上,令人忍俊不禁。 许多许多鲜活的日子匆匆溜走,在步履间,在晨昏里,随风飘散,随积雪融化,不着痕迹。四岁,该送宁儿上幼儿园了。开学那天,我和爱人去送她。行前,我们把她打扮成小公主模样。她背着书包,显得十分高兴,小鸟一样走在前面,蹦蹦跳跳。不想,一走到机关幼儿园门口,却死活不肯进校门,抱着妈妈的腿不肯放松,一阵阵撕心裂肺地哭喊着。幼儿园老师只得把她抱走。那时,我们感到一阵阵心酸。也许是因为胆小,两个月后,她才不再哭喊,也喜欢上幼儿园了。每次放学,第一件事就是要我把老师发的红五星贴在门上。上幼儿园后,宁儿对画画十分喜爱。在我的书页空白处,她会画上花花草草,小人儿。也会把在学校画的画让我们欣赏,嘴里还哼着刚学会的歌儿。跳舞也是她喜爱的事。这样,我们让她课外上了舞蹈班。她十分要强,也学得十分认真,别人能过的动作,她一定要学会。在学抢脸动作时,由于有点胖,总是抢不过,一次次跌倒,扭曲脖子,头发披散,满脸通红,满头大汗,看得人一阵阵心痛不已。这也许与她饮食习惯有关。从小,她就不吃肉和青菜,什么鸡肉、鱼、白菜,从来不沾。只吃鸡蛋,另外就是火腿肠。我们知道,这迟早要害她的。看着她那么难受的样子,我在心里后悔不迭。宁儿越来越淘气了,有时,她会把放在沙发上的钱或者钥匙藏起来,让你找不到。当你到处翻找时,她会哈哈大笑。爱看动画片到痴迷,每每电视看完,饭还没有吃完。却不爱看课外书,什么《三字经》、《唐诗三百首》、《爱徒生童话》、《格林童话》、《再见了,坏习惯!》、《丰收的月光下》等等,只有三分钟热度,从头到尾翻一下书,就弃之如敝履,同不用的玩具一样,到处乱丢。这与我们的初衷是多么的相违。也想坐下来同她一起学,但为生计不得不早出晚归,忙不完的工作,总不能遂愿。该怎么办啊,宁儿是不懂这些的。但当她懂得时,也许为之已晚。这恼人的时光啊。 小时,宁儿的倔强让人难忘。那时,宁儿才九个月大。因为发烧,到县第二人民医院打吊针。同所有怕打针的小孩子一样,宁儿也是如此,见到穿白大褂的就会紧张。当护士捉住她的小手时,她就哇哇大哭起来,手舞脚踢,小小的脸涨得通红,汗水泪水混在一起。我们只好紧紧把她抱住。先是从手上打,因为血管小,没能打成。只得从头上打,她犟得厉害,更难打成。护士也急出了汗,嚷嚷:“从来没见过这么嚼筋的(调皮的意思)”。无耐,护士长只好亲自出马。当我们把头上缠满纱布的宁儿抱出输液室,引来输液的大人小孩一阵侧目。当宁儿哭累睡着时,还在梦里一耸一耸抽动脖子,那哽噎的样子,看了让人心疼。四岁那年,我们到吉首给宁儿哥哥检查身体。哥哥拿了药上学去了。我们便来到牙科,顺带把宁儿地包天牙齿矫正一下。医生说,可以矫正,得先取一个牙模。“我怕,我怕。”宁儿立马哭了。“乖,让阿姨看看,不痛的。”年青的女医生抚慰她。宁儿咬牙不松口,我用力捏住她的腮帮,使她张开嘴。当医生把牙模放进她嘴里,把牙模取出时,宁儿狠狠地把医生的手咬了一口,小指被咬出血,我们只好作罢,连声向医生道歉。到七岁,宁儿换了两颗门牙,我用线捆住松了的牙齿,快速一拉,宁儿还没反应过来,松了的牙齿就被拔了出来。宁儿之所以能忍受在家拔牙之痛,是她觉得上医院会更痛。拉第二颗时,却怎么也拉不下来,血都渗出来了,明明摇摇欲坠,却还是难以拔下。无耐,我们只好找牙科医生拔了。两颗门牙拔去,却迟迟不见长出新牙。听说,要动手术的,这让我们的心又悬了起来,只得在心里祈祷,盼缺了的门牙快点长出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