丘陵地带的冬天没有下雪,冬天的溪水是一片枯水,冰冷的水很清澈,能看到并不深的水底及水里黑色的石头。溪水的一侧是一条小路,另一侧是一片崖边下的茂密竹林。 小玉蹲在溪水两米宽的石板小桥上看母亲洗红薯,母亲将盛了大半红薯的箩筐放进水里,用穿了胶靴的脚在里面踩,只是几下,大部分的泥土就溶进了水里,变得浑浊一片。然后,母亲又用冷得跟红薯一样的手伸进筐里,将红薯再仔细清洗,母亲的手有些僵硬,因为她的动作都是笨拙的,她见过母亲包饺子的手,那样的灵活,母亲一定是冻僵,因为她的手从水里拿出来的时候比红薯还要红了。
小玉静静地看着,一会儿又抬头看看天,四周都暗下来了,竹林里传来一阵虫鸣,头顶上剩下一块灰蒙蒙的天空,她又低下头看着母亲埋头苦干的身影,用稚嫩的声音说:“妈妈,小姨好久来呢?”
“很快就来了。”母亲一边干活一边说。
小玉其实不希望很快就来,她希望那个毫不熟悉的漂亮小姨不来,因为她怕生,但她又希望她来,因为去年漂亮小姨告诉她等她二十岁的时候送她礼物。
去年小姨来的时候也是冬天,小玉看着她穿着漂亮的淡粉色羽绒服和一双没有一点泥土的白色鞋子,小玉很喜欢,她知道小姨从城里来,她不知道城里是什么样子,她想象那一定是一个很神奇的地方。小姨告诉她那是球鞋,小姨说等她十八岁上大学了就送她一双这样的鞋子。
“哦。”她乖巧地回答。
“为什么要叫小姨呢?”她又问。
“因为她是妈妈的妹妹。”母亲回答她。
她看着一层层暗下来的天,还有小桥上那片竹林里透着隐隐的黑暗,心里颤抖了一下,不过因为有母亲在,她不那么害怕。
“哦,妈妈的妹妹就是小姨。”她又重新低下头重复着母亲的答案,仿佛明白世界上的真理一般。
“小姨来做什么呢?”她又问,孩子的世界永远都有无穷无尽的疑问。
“来玩,来看妈妈和小玉。”母亲搓着手里的红薯,耐心的回答着。
“哦。”
天空越来越黑,连头顶上那一小块天也暗下来了,变得跟煤一样黑,竹林与四周的黑暗融合,连轮廓都分不清了,小玉从内心里感到害怕。
“妈妈,还有好久洗完,我想回屋里去了。”小玉翠生生的稚嫩声音打破了冬日夜晚的寂静,她们的茅草石头屋就在离她们十米开外的地方。
“快了,你自己先回去嘛。”母亲从衣袋里掏出一支锈迹斑斑的手电筒递给她。
这支手电筒就是她的玩具,她玩过无数次了,所以轻轻松松地就打开了,一支暗黄的光亮射出来,小玉首先将她射向竹林,光亮就跟竹林的黑暗抗争,最后它们退缩在不远的地方停留不前了,小玉看到竹林深处的黑暗还在,又深深的颤抖了一下。
“不,我等你一起回去。”她将电筒转向射在母亲的手上,心想,回屋里还是一个人,屋里更黑。家里只有两盏煤油灯,一盏放在灶屋,一盏在堂屋,在灶屋煮饭,堂屋吃饭。睡觉的时候就将堂屋的拿到卧房去。
“那你就莫把电筒到处转,浪费电。照到妈妈的手,洗完了我们回去煮饭吃。”母亲说。
“嗯,妈妈,我已经饿了。”小玉认真地为母亲照着电筒,光线打在母亲的手边的红薯和水里,水纹以母亲的手为中心一圈圈漾开。
一个人影迈着深一脚浅一脚的步子正在向她们靠近,那人举着一支煤油火把,煤油里的稻草燃得噼啪作响。他走进了,小玉发现自己认得他,住在上坡上,是个坡上小学里的陈老师。
陈老师亲切地跟母亲打招呼:“秋菊,还没洗完呐?”
“嗯,还有一点,陈老师怎么这么晚才回来?”母亲站起身笑着问面前打着火把的人。
他的火把把周围照得通亮,小玉能看见竹林里的那棵批把树。
“去镇上开了会,走暗了点儿。”陈老师举着火把边走边回答。
“哦,那你路上注意点咯。”母亲看着陈老师的背影大声说。
“要得。”陈老师和他的火把已经走远,那束飘荡的火焰也跟着他摇摇晃晃地远去。
母亲又蹲下身子洗,小玉问:“妈妈,我好久读书呢?”
“你想不想读书嘛?”母亲问。
“想。”
“七岁才能去读书,你还要等好几年呢。”
“哦。”
“好了,妈妈洗完了,你打电筒走前头,妈妈端起红薯走后面。你要走快点哦,不然我要踩到你的脚后跟儿。”
小玉一听到要踩到脚后跟,怕得跟狗追来了一样,她被村里的龙娃子踩过脚后跟,很痛。所以她怕了。站起来,扯起脚就跑。
“莫跑快很了,摔倒田里去爬不起来。”母亲在后面说,一边端起红薯筐就快步走,水哗啦啦地流,走一路流了一路。
其实屋子就在一根田坎那边,也就几步就跑到了。
小玉几步跑到家门口,将电筒对着母亲,等母亲到门口的时候,她将电筒关了,一下子就被黑暗全部吞噬了,分不清哪里是天哪里是地,哪里是山坡,只有母亲呼吸和责骂声在耳边。
“莫耍了,给妈妈照着,把灯点燃。”母亲吼她。
她“嘿嘿”笑了,然后打开电筒照着母亲,母亲点燃煤油灯,摇曳的小火苗照亮了屋里不规则的石头墙,有些光线还穿过石头缝隙透出去照在外面的芭蕉叶上,留下一块黄色的斑驳,还随着火苗不停地摇曳。
母亲又忙碌起来,她要先煮猪食,再给自己和小玉煮面条,她弯着腰刷着石头灶上的那一口大铁锅。然后掺了大半锅水,又绕到灶前去生火。
猪圈里的猪儿们听到主人回来,都把前脚搭在圈墙上尖声“喂喂”地不停叫唤,仿佛它们是这个世界上最饥饿的动物。小玉走到圈边,用破竹竿将它们一个个打下去,然后双手叉腰,一副气势汹汹的样子,俨然一副女主人形象。只是猪儿们除了竹竿,完全不理会她那比猪圈还矮的小身板儿,不一会儿又都撑了上来。
“小玉,来烧火。”母亲叫她,她翻过齐腰的石头门槛,走到灶前。
“嗯,我不喜欢这个夹火钳。”小玉把那支比她手臂还长的黑色铁钳拖出来递给母亲看。
母亲无奈,只好给她取挂在墙上的旧的来,因为旧,已经锈断了一截,显得又轻又短。小玉拿着旧钳子坐在灶前守着灶里红红的火,等柴完了,她就添一把干玉米梗,柴火掉下来时,她就用钳子夹进去,火光将她的圆圆的小脸儿烤的红扑扑的,眼睛一眨一眨地。
母亲在旁边砍猪草、切红薯,一会儿回头来看她,她的眼睛已经眨得很吃力,火燃尽了,也没添。母亲知道她又要睡着了。
“小玉,来跟妈妈一起唱歌。”母亲喊她。
“唱什么歌?”小玉立即精神来了。
“外婆的澎湖湾要得不?”母亲问她。
“嗯,要得。”她又开始添柴了。
“晚风轻抚澎湖湾,白浪逐沙滩。”母亲一边忙着手里的活一边唱。
小玉并不明白歌词的意思,只是跟着妈妈唱,一直唱到她们煮好面条。母亲将她的小塑料碗端到堂屋的方木桌上,她将堂屋的煤油灯用火柴点燃,然后爬上长木凳,跪在上面用筷子挑面条吃,面条不老实地滑到碗外面,她就直接用小手拿起往嘴里送。
“妈妈,我还有好久长到十八岁呢?”她问刚刚在餐桌上坐下的母亲。
“你现在才三岁,长到十岁还要七年,除了七年还要再长八岁。”母亲用有限的知识给只知道零到十的小玉解释。
“那是不是要很久?”小玉问。
“也不久,我听龙娃子的妈妈说,小孩子长起来很快,一转眼就大了。”母亲回答她。
小玉听了有些疑惑:“妈妈,一转眼是多久?”
“就是你先看灯再转过头看碗里的面条这么久。”母亲答。
小玉似乎懂了,她抬头看了一眼火红的灯芯,又低下头看了一眼碗里的面条,然后笑了。母亲并没有发现她的举动,低着头吃着面条。
一会儿不说话,小玉的筷子还翘在那碗几乎没动过的面条里,她就已经趴在黑乎乎地桌子上睡着了,她早就惹了瞌睡虫。
母亲吃完面条去抱她,她半梦半醒地对母亲说:“小姨到了么?”
母亲无奈地摇摇头,将她放到了床上,没再说话。
秋菊的妹妹这次没有来,说是单位临时有事没走成,带信的人几天以后才带到。
十八岁,小玉上大学那年,她收到了第一双白球鞋,是母亲买给她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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