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次意外,父亲倒在了一片血泊里。盛夏的午后,阳光有灼肤的疼痛。父亲躺在烈日的柏油路面,浑浊的油气里掺杂着浓烈的血腥。
我是在接过好心路人的电话,马不停蹄地赶到现场。肇事的车辆逃之夭夭,无迹可寻。
拨开人流,我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向来结实挺拔的父亲,在灾祸面前脆弱无力地像个孩子。我开始惊慌失措,双腿如灌满水银的沉重,失去了所有的语言。父亲虚弱的目光里泛着色泽,他气若游丝地跟我对话,孩子,你来了,就好……一个“好”字,被他重复了三遍,话音刚落,他便松了一口气,进入了间歇性昏迷。
父亲是一个胖子,大腹便便,体态臃肿。要想将他抬上担架,我不知当时何来的气力,一把将他抱在怀里,奋力地抬上担架,送上救护车。
一路上,我忘记了眨眼,忘记了呼吸,只听见疾驰的救护车被拉响的汽笛,局促且又漫长。我感觉时间的停滞,每一眼都是万年。我紧紧地握住父亲那双粗拙、逐渐微凉的手,不停地呼喊,与他交谈,试图唤醒他惺忪的记忆。从他身上涌出的鲜血,顺着我的手臂,汩汩流淌,同我的眼泪混杂到了一起。
在重症监护的午夜,我身着专用的白大褂去看他,在我走近的片刻,他若有感知地苏醒,像是心灵的感应。他将眼睛吃力地睁开一道缝隙,用平静的目光与我打招呼,充满着坚毅与勇敢。然后,他把缠满绷带的右手,缓缓地向我投来,我小心翼翼地捧在自己的手心,与他轻握。
病情稳定之后,在医院的病床上,我照顾他擦身喂药、如厕起居。父亲表情尴尬,勉为其难的像个孩子。但凡他力所能及的事情,都不愿麻烦于我。每每为他所做,诸如剃胡须剪指甲之类的任何一件小事,他都连忙道声谢谢。
人说十指连心,待到父亲双手拆线的那一刻,我在心头捏了一把冷汗。密密麻麻的针线,被生硬地从皮肉里拽出。他咬紧牙关,汗流如雨,渗满了额畔上的沟壑。为了转移他的注意力,我条件反射般的,再一次握住他的双手。像是疼痛的转移,又如力量的传递。我又用祈求的目光看着医生,向其传达动作轻慢的旨意。父亲甩干额头上豆大的汗珠,镇定自若。他宽慰处于紧张状态的医生,告诉其切莫犹豫,一鼓作气。结果,那些纷繁如麻的线头,很快地从皮肉中抽出,父亲面红耳赤,疼痛到几近昏厥。
如今,父亲的身体逐渐地恢复。每每在我寻肇事车辆未果,垂头丧气归来之时,父亲总会平心静气地宽慰。他说,人的一生要用双手托起很多的重量,举得起放得下的叫举重,举得起放不下的叫负重。在昏迷的过程中,他微微记得,有一双手,给过他力量与温暖,支撑着他迈过灾祸的门槛,再一次走向人生的风雨路。
那一刻,我的泪水在眼眶里打转。血浓于水,父亲在绝望之时,能够首先记住的是我的号码,我想这便也是上苍的厚爱与眷顾。只是父亲,你不知,与你握手,我同样感到自信与温暖。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