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外婆曾是大地主家的千金小姐,外公曾是国民党的高级军官,所以我母亲也算是一位大家闺秀,可是这样的出身并没有带给母亲好运。文革期间,外公被打成右派,受尽凌辱,最后英年早逝。外婆拉扯着两个舅舅一个姨妈和母亲,日子过得分外艰难。不过我外婆到底很能干,很会持家,在吃饭都很困难的年月,还坚持让几个孩子都上了学。只是因为成分不好,我的母亲读到初中,就再没资格继续了。
还是因为成分问题,舅舅姨妈和母亲的婚事也很让人头疼,没有人愿意跟外婆结亲家,所以母亲这一辈都拖到很大岁数,才勉勉强强成了家。我母亲结婚的时候已经26岁,不说在当时,就是现在也算晚婚。父亲的成分也好不到哪里去,地主的儿子,高中读完,没能被推荐上大学就去当了兵,复原后也是年纪一大把了。好心人说媒,就促成了这段姻缘。
我不知道母亲当时嫁给父亲的心情,大概是听天由命吧。父亲这边也是兄妹众多,爷爷奶奶对父亲这个最小的儿子也是无暇顾及。父母结婚的时候住在两间破瓦房里,后来白手起家,几经周折才建了自己的房子。
母亲对我一直很愧疚,她说怀上我的时候太穷了,没有粮食,成天都吃土豆,餐餐土豆,导致我营养不良,所以出生后很娇弱。再后来生弟弟的时候,经济条件改善了,吃得也好,所以我弟弟很强壮。
从我记事起,我就觉得自己的母亲跟别人的不大一样。其他孩子的母亲都是大嗓门,手叉在腰上骂人,常常三五成群,东家长西家短地说闲话。而我的母亲说话的时候柔声细语,不爱凑热闹,也从不和人发生争执。冬天的时候,火塘里烧着巨大的松木,有香甜的味道,还发出微微的火光,母亲会借着火光看看书,那是线装版竖排字的《三国演义》或者《古诗词解析》,有时也做做女红。我喜欢趴在她的她的腿上听她讲故事,讲那些大家族旖旎的往事,仿佛红楼梦的情景。可是每次说到外公,她就忍不住垂泪。慢慢的我懂事了,知道外公是个禁忌话题,总是避开不谈。
夏天,阳光好的日子,母亲就会从箱底翻出很多东西来晒,有缎子的被面,从水粉到玫红,从鹅黄到金黄都有,上面秀着巨幅的鸳鸯戏水,百凤朝凰或者牡丹呈祥图案,又华丽又富贵。还有一些刺绣的对襟衫,缀着流苏的裙子,以及各式手绢,绣花鞋。母亲一件件抚摸着那些东西,流露出陶醉的神情。那些东西是她的嫁妆,外婆辛辛苦苦攒下的。只是时过境迁,那些东西用不上了,高贵有时候也会不伦不类。我曾经动过心思要把那些缎子被面用来做旗袍,只是等我穿得了旗袍的时候,那些无比珍贵的绸缎,已是轻轻一拉就会裂帛了。南方的阴雨繁多的天气,实在不适宜收藏织品,束之高阁也不能幸免。
岁月流逝,母亲渐渐从一个温婉的女子沦为看起来粗粝的妇人。为了生计而付出的艰辛劳动也毁坏了她的健康,让她有了很明显的衰老痕迹。我读到大四的那一年,她的脾气忽然变坏,看什么也不顺眼,并且成天嚷嚷自己这里疼那里疼的,可去医院检查,发现哪里也没毛病,却这么周而复始地闹。我猜她是提前到了更年期,又或许多年的忍耐把她精神压垮了。
她一直很宠我,跟我很贴心,连我生病她都能感应到。可是那一年,我回家了,她对我也很冷漠,我感觉忽然失去了血脉相连的情感。有时候她倒是絮絮叨叨地说从前如何如何,嫁给我父亲多么吃亏,受了多少罪,有几次还说要去敬老院。这种状况持续了三年左右,她又开始变得安静,只是她的精神劲儿明显不足了,仿佛灯塔最后闪烁过光芒就陷入沉寂。
我毕业后不久就结了婚,婚后想把她接来和我一起住。她开始很不情愿,说不喜欢北方干燥的天气和漫天的风沙。后来我弟弟也来这边读书,她才算让步。我本来想让她享享清福,可她却闲不住。她整天做完饭就开始打扫卫生,拖完地又开始洗床单洗衣服。我带她去书店买书,她已经只关心菜谱了。有一次买了三本书,做菜的,煲汤的,做粥的。她念念不忘的还是从前吃土豆对我的亏欠,说我身体太弱,需要好好滋补。
有一回我先生出差,没回家就跟同事去喝酒了,我当时大为光火,晚上他回来我便不给开门,任他怎么敲,我就是不理他。结果我母亲听到了,她开门放我先生进来后,就开始批评我,说我做的不对,说我不讲理。第二天,趁我先生不在家,我就打趣她,说她不心疼我,反倒疼女婿。母亲只是笑笑说:傻孩子,我是为你好!你对父母任性发脾气我们都不会计较,可是丈夫到底是外人,好的时候是好,不好的时候呢,不知道会做什么事;你要记住一句话“至明至暗日月,至亲至疏夫妻”,要互相体谅日子才过得下去。我从没想过母亲会说出这般的话语。
某一个下雪天,我们去吃火锅,回来的路上,我先生走前面,我走中间,我母亲走后面,我走着走着一不留神就滑倒了,我哎哟了一声,还没明白怎么回事,就被我母亲给拦腰耧起来了。我都不知道她怎么反应那么快,哪里来的力气,她自己平常老说身子重,走路都吃力。她一面给我拍身上的雪,一面问:摔疼了吗,摔疼了吧?仿佛我还是个三岁的女童一般。她后来又跟上来和我并排走,还非要搀扶着我,又仿佛我是老妪而她是青年。
有时候我很怀疑,自己会不会成为一个母亲。我不知道,如果经历人生的挫折和磨难,我能不能像她那样隐忍又坚毅,美丽又矜贵;我也不知道自己能不能无私无畏地爱自己的孩子。我只是常常偷看她的侧脸,那是一张备受摧残的面孔。岁月的痕迹是我无法抚平的,唯有含着眼泪祝愿她有称心的晚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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