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天早晨女儿去上学,我都亲自送她到公交站头。经过一条长长的巷子,在一户人家的后窗根底下,总能闻到一股浓郁的中药味道。 这中药味道,我们已经闻了很久了。从去岁残冬,到而今早春盈盈,中间间隔了一个长长的寒假,我们也欢度了一个俗世红尘的春节。世事起伏,岁月更迭,来又复去。仍旧每天早晨牵着女儿的手,仍旧经过那幽幽长巷,仍旧闻到那窗根底下清苦依稀,药香依旧。
每次闻到这里的中药味道,女儿总要捂住鼻子,快步走过。而我不知为何,对这中药的气息,竟然是有些莫名的缱绻留恋,和无端的怅惘唏嘘的。我不只一次给女儿絮叨,叫她用不着逃得那么快,又给她说这中药味道里,有一股子世上不多碰到的干净清香。我女儿就教训我说,“做梦的老妈,你就瞎扯吧……我只闻到苦和怪味儿,没有嗅到什么香,但愿这中药味道早一日没了才好。”
今日上学路上,我们母女又闻到中药味道。这味道竟是天天都在的,从寒冬到而今,春的希望微微!女儿又是捏了鼻子快步逃,我却是踟踟蹰蹰在这药香飘散的窗根底下,把脚步站住了。我把女儿也唤住,叫她等一等,反正上学时间这会尚早。我就在那中药气息氤氲的窗根底下问女儿,“阿囡,你说天天喝这中药的是一个什么人?”女儿看着我不解地摇摇头,然后答道,“管他是什么人,我不想知道,这味道我也不想闻。”她是立场这样的干脆明白,没有丝毫拖泥带水!我又继续说道,“也不知天天喝这苦中药的是男是女是老是少,他这么天天坚持的,真不容易……”我兀自深陷到属于我的某种专属情绪里去。
我的专属情绪,很多时候都是悲悯的,也是独特的,又是不理尘世也不屑人烟的,更是极爱钻死胡同的。女儿是我的血脉造就,可并不随我,起码这胡思乱想,胡乱抒发个人情绪的毛病不随我。但女儿小小年岁竟是唯一懂我至深的人,我照料着她的生活,而很多时候,都是她在慰抚着甚至是呵哄着我易感易碎的灵魂。
见我的情绪又来了,女儿一边扯着我离开,一边对我说,“是啊是啊生病了就得吃药治疗可不是不容易嘛,管他是男是女是老是少是谁都不容易,所以嘛,但愿这中药味道早一天没了才好……快走吧老妈我上学就要迟到了,你也别瞎想了!”可我就更加陷进去了。我一边走一边又问女儿,“你为什么就说但愿这中药味道早一天没了才好呢?阿囡你还是年幼无知啊,你以为中药味道要是有一天忽然没了,那窗户里面住着的一个病人,就是康复痊愈了吗?”我随着女儿的步子在走,但我神神叨叨的,我知道,自己的眼光有些直了,我的心,也有些痴了。
我本就是痴人。
想那药香常在,常年累月煎熬和熏焙的岂止是一幅羸弱的肉身躯体?患着沉疴顽疾的,如若是人的心灵和思想,这日日月月、岁岁年年的苦苦坚持和挣扎,又是否真的会换来春暖花开和平安康泰?
女儿往前走的步子一刻也不停,我几乎有些跟她不上,难道我是如此之快就老了吗?还是如女儿常开玩笑地戏谑调侃,老妈你奥特(out)了……中药气息、颓废情绪、固步自我,天哪,这简直就是属于我的三味致命药引哪!小姑娘一边脚不停步,又不时拉拽迟钝的我一把,嘴里继续给她那不开窍的老娘掰扯着,“老妈你别走火入魔了!我知道你的意思,你是说要是有一天那中药味儿没了,那喝药的人不见得就是病好了,也有可能就是死了,对吗?可你再想一想,死了,不也是病好了的一种形式吗?与其这么永远不能康复,却还要天天坚持喝这苦的要死的中药,爬也爬不起来,坐也坐不起来,就是留的一口游气,气儿留多久就得把中药当饭吃多久……妈,你说要是这样,那窗户里的病人,管他是男是女是老是少,你说他那中药是早断了好,还是一直喝下去的好呢?”
我再也无言。
公交站头到了。公交车及时地来了。女儿活泼地跳上车去。我痴痴地追寻着她在车厢里的身影,一定要看到她找到一个位置坐下,我才安心。然后我傻傻站在站台,看着公交车开出老远,才怅然转身离去。就在今日,送了女儿,一个转身之间,寒风仍旧扑面,却蓦然发觉那干枯的老树上,嫩芽的新绿尚未完全绽放,可那怯生生又倔强强的势头,已然明朗,雄姿英发豁然横在眼前!
无情不似多情苦。且看人间又一春!
我知道女儿是对的。我由衷地希望看到我生养和教育的孩子健康成长,心智豁达坚强!但我,仍然甘愿做一个脆弱的、不完美的,但真实到十分肝胆、千般肺腑的痴人!我不悔,也不骇!
那长巷深处,帘拢低垂的窗内人家,你究竟住着谁?我不管你是谁,是男是女是老是少,我都希望药香依依不断,春夏常在!千年华夏,泱泱中华,中药的清苦和缠绵,除了缭绕着你的病榻,也滋养着我,和如我这样的大批痴人的灵魂。
悬壶济世,怜人惜己,慈悲懂得。愿药香常在,医你的病,慰我的痴。愿终有云开日出一日,药香渐隐,换花香馥郁,心身安宁的春光世界,千束万束光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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