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夏的炎热,让八十多岁的父亲烦躁不安,进入秋天,本应秋高气爽,而雨水却多了起来。 昨天妻子打电话跟我说,父亲病了,头晕嗓子疼,自己走了五六里路到医院看医生,医生说是感冒。
我问买药了没?没在家吃饭吗?
妻子说,买了也留来,车都找好了,可他说难受,没留住,走了。
我很生气。
然而又慢慢的自责起来。
我对父亲亏欠的太多。
屈指算算,我离家在外快二十个年头了,父亲和母亲一直蜗在老家里,我虽然心里惦记着父母,而每年回家的时间却都是可以计算的,想想心中不免有些难过。
前几天因为有事路过,回过家一次。时间也就是上午八九点钟的样子,父亲见我回来,很高兴,除了嘘寒问暖的,就叫母亲张罗着做饭给我吃。
我说不吃了还得走,再说了这么早。
父亲说,你妈做饭慢,做着做着就中午了,家里有面有肉的,包点饺子,吃过再走吧。
我说刚吃过,况且工作太忙也不能耽搁得太久。
我最终没有留下吃饭,临走父亲给我摘了很多新鲜的豆角和黄瓜,然后他又送我,看着我启动了汽车,调过头来……直到我的车子上了公路,父亲还恋恋不舍的在路口站着。
我很后悔。
我知道父亲的心意,他留我吃饭只是一个手段,他不过是想和我多呆一会罢了。
父亲八十二岁了,虽然他的身体还很健康,虽然他的牙齿不还都健在,虽然他见人还是那样大声的说话,但是他毕竟老了,站在乡下的太阳底下,他的身板已经有些佝偻,走起路来也不如以前那样矫健了。
原本家乡里还有一个和父亲年龄差不多的老人,可今年春天突然间被查出患上了骨癌,还没来得及仔细治疗,夏天就死掉了……由于都是老乡又沾亲带故的,他出殡的那天我赶回去吊唁。
路过自家门口的时候,我看见父亲正在往远处了望。我停下车来,父亲忙着和我打招呼,险些没从高高的台阶上掉下来。
按着乡下的风俗我是不能先回家的,等我赶到那家送了花圈,说了安慰的话,回来时父亲还在杨树底下高高的台阶上站着……
老家门口的杨树长的老粗了,有两棵我双臂合抱也只是抱过不足三分之一,抬头看看足足有三四十米高的样子。记得当年栽这些树的时候,我的几个妹妹当中至少还有三个在家未嫁,恍惚间那时父亲也就是五十多岁。
“光阴荏苒,岁月如梭”,刚参加工作的时候,总喜欢用这两个字做工作计划或者总结的开头,好像不这样就不能表示自己有经历似的,现在想想真是惭愧。
八十二年,快一个世纪过去了,父亲对我来说就是一部无字的书。
父亲生于二十世纪二十年代,饱经战乱和沧桑,他二十多岁曾经娶过一个妻子。我无法想象当时父亲的样子,但是可以肯定的是,他曾经有过自己快乐的生活,但是据他自己说好景不长,两个人在一起生活了不到三年就离了婚。原因很简单,那时候刚刚解放,那女人被选做了村里的妇女主任,黑天半夜的跟着几个男人村里村外的跑,老不回家,父亲受不了,回家来就和她打架,打过了,女人擦擦眼泪还是走……于是有一天夜里,父亲摔了家里仅有的一个像样的装饰品——插瓶。
第二天一早,两个人步行二十多里路,跑到当时的区上办理了离婚手续。
其实父亲是很伟岸的一个人,一米七十多的个头,再加上周正的五官,黑油油的头发和整齐的一口白牙———在我的记忆里,他真的是一表人才呢。
父亲立志不再结婚。他独身一人生活了好多年,其间帮大爷家盖了房子,埋了短命的二大爷,又帮当兵回来的老叔娶了妻子,盖了新房……
后来父亲还是娶了我的母亲。
那时他都快四十岁了。
四十岁的父亲生养了我,又一年一年的和母亲一起把我养大,在农村极其贫困的年代里把我送进了学校,又含辛茹苦的给我盖上三间在当时最好的红砖青瓦的房子……
但这一切并没能把我留在身边。
我二十几岁就基本离开了他们,把原来热闹非凡的一个家冷冷清清的留给了他们。
父亲是个永远闲不住的人,但我们不想让他老了的时候还是那么劳累,于是在他七十岁那年,我和妻子做主把家里的承包地组给了别人。
没事干了,父亲偷偷的买一头小毛驴来养着玩,没事给它割草吃,秋天扫树叶来喂它,但不知什么原因,那毛驴却老跟他较劲,于是父亲就经常的打它,闹个小车给他拉。但驴的脾气永远是犟的,稍有不顺心就跟父亲撩蹄子掉腚。我们劝他好多次让他卖掉以免伤着,可他就是不听,终于有一天那毛驴趁父亲不注意就把他拖倒了,拖出去十多米才站住。
父亲这次可气急了,抓住了,把它绑在树上,边打边骂说:我给你吃给你喝,还不让你干活,你TM的好没良心,明天就送你去屠宰场下汤锅!
骂过了他还坐在驴的旁边,气喘吁吁,咬牙切齿。
有人见他这个样子,哈哈哈笑着来买。
父亲问那人是杀了吃肉还是用来拉车?
那人说,我替你出口气,送屠宰场杀驴卖肉。
父亲斜了人家一眼,说,那可不行,这驴还年轻呢,杀了太可惜。
驴在那边打着喷嚏,热气冒出很高,一直喷到父亲的头发上,说了半天,那人最后不得不讪讪而去,临走还说,我看你这老头子比毛驴还犟!
后来我们还是把它卖给了。
卖了毛驴父亲没事干就到前山后山的去转悠。去年冬天雪后的一天,天气很冷,父亲要过河去砍柴,走到河中间踩在新浮的积雪上就滑到了,周围一个人也没有,父亲挣扎了半天才爬起来,他感到胳膊很疼,但他还是去了山上。
回家他并没有跟母亲说,只是早早的睡了,到了第二天早晨胳膊疼的拿不住筷子,母亲才知道。
我得到消息,回家跟他发火,我说烧火的柴拉了好几车,你还上山干啥?这要摔坏了还不要我们的命啊!
他倒好性格,嘿嘿笑着说,闲着难受,你看没事的。
说着就甩胳膊给我看,但一动就疼得咧嘴。我又气又疼,拉他到医院一检查骨头都摔裂了。
老了,不中用了!父亲叹气说。
你还老。别人说,你也就六十多岁?
父亲哈哈大笑拉长声说,我还六十多岁呢,我都八十二了!
那人摇头说,你别骗我了,八十二了,鬼才信呢!
父亲再笑,很骄傲的样子。
那人掏出烟来递给父亲一支,两个人盘腿坐在医院的椅子上旁若无人的唠起嗑来……
夏天,远嫁三河的妹妹回家看父母,我和他们一起回家。
记得那天好像刚下过一场雨,乡间的土路粘粘忽忽的,路两边都是整齐的农田,走着,妹妹指着其中的一片茂盛的玉米地说,这过去是咱家的地呢,现在也不知道是谁家种了。
再走妹妹又说,这块地也是咱家的。
…… ……
我停下车子,妹妹说怎么不走了?
我说停下看看。这么多年没回了,你也看看吧,多好的庄稼地啊!
妹妹也下了车子。
家乡变化可真大啊,原来的车道从河东改到了河西了?……原来的山场那么大,现在变小了奥……路是在河边修的哈,小河的水还很清亮呢,只是没有了早先的柳树和草滩呀……
妹妹采束野花拿在手里,长吁短叹。
看着农田里整齐的玉米,我倍感亲切,但也有些伤感。微风过处,我真切地看到了父亲劳作的样子,锄头过去,土壤上留下深深的沟痕,汗水正从父亲的发迹慢慢的流下,抬起头来,他可以看到不远处我们的老屋,屋前的台阶上他的小儿子正和几个小妹妹趴在哪里写字呢,羊群下山了,夕阳把树木影子拉得很长很长……
现在,老家近了,当年那些物事的影子却远了……
上车再走,我们的心情都比较复杂,谁也不再说话。
其实我们离家已经很近了,我们可以看见家里的那丛茂盛的高杨树和掩映在杨树底下我们的老屋了。
回到家里,父母一起迎出来,母亲抱住了女儿,父亲眯着眼睛笑,却半天说不上话来……
妹妹嫁出去将近二十年,其间好像只回来过三次,妹妹有病,父母不会责怪她,可我呢?
今天是“秋分”,按着时令的说法,今天是白昼相等相分的日子,过了今天,白天就渐渐的短了,而夜就会相对的变长。
站在单位高高的楼上可以看得很远,而入眼的大都是黄绿交错的叶子,此时的塞外一片繁忙,这是四季中最美好的季节吧,因为收获而快乐,但用不了多久叶子就会一片片的落下来,田野将归于休养生息的宁静……
此时我的父亲在干什么呢?
老家的那些杨树,它们的叶子也该黄了吧,当它们一片两片的落下来的时候,父亲还会把他们用扫帚扫在一起,做喂驴的食粮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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