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有过那样的奔跑吗?奔跑如小兽一样自在还是内心惶惑无依得像一只无头苍蝇那样乱撞?
或者是有这样一种幻像:在某个安静的黄昏时分,你看到悠悠光年中有个身影渐行渐远,仿佛一首古老的歌谣,就这么恍惚着飘荡在尘世里的某个角落?
这种时候,你会不会疑惑:你是谁?你在哪?来自哪里,要去往何方?
我是谁?我……我是麦子,是一粒漂泊在尘世间寻根的麦子——这是我偶然间看到柳岸先生这幅油画,看到油画里那个穿着花裙子奔跑在铁轨间的小女孩时,忽然撞进胸口的清晰意识。那些蛇一样长期盘踞于心口的压抑感,瞬间消散。
是的,自打我五岁那年,父亲一头栽倒在讲台上的那一天起,我就成了这样一粒麦子。
父亲会拉二胡,会吹口琴,写得一手好字,还会创作歌曲,这些种种种种的印象,都是多年以后我与父亲的兄弟姐妹们涕泪相认并絮絮交谈之后从他们口中才知晓的。至此,三十年以后的我,算是认祖归宗了。
但这与我残缺的记忆有很大的不同。迄今为止,我只记得父亲是一位老师,且是个脾气异常暴烈的老师。只记得他那张因病苍白而清秀的脸,那双因生气而暴睁的大眼睛,记得父亲下葬那天灰沉阴冷的天空、长蛇一样缓慢挪动的送葬队与大着肚子抱着小弟的满脸泪痕的母亲,旁的,都只存在于想象之中,一如我只能在别人的叙说中想象我的父亲老去时候的样子。如果非要说一个不到六岁的孩子的记忆有多久远多深刻,或者说有多完整,我是不信的。就像以我五岁多的记忆,是无论如何也记不得父亲的这些才艺的。这使得我对于父亲所有的记忆,无法跟别的孩子所回忆的那样完整。我所能够做的,仅仅是从尘封在岁月深处的往事里,徒劳地打捞那么一两块碎片而已。
残缺,有时候真的是一种叫人无法排遣的忧伤。
关于童年、关于父亲的记忆,虽残破、模糊不全,但总会有那么几个片段或者时光叫人难忘的。就像某种溶入血液里骨子里的基因,谁也无法让它们从我的灵魂里抽离或者剥离掉,包括强大而又凌厉无比的岁月之刀。在人间,我们曾经相亲相爱。有那么一天我死了,我们还会在我遗留下来的文字里吃饭睡觉,并相亲相爱。(哦老天,但愿我的文字有这个魔力!)
起先我并不知道,我其实就是一粒微不足道的麦子,一粒不懂得根为何物的蠢麦子。是后来在很长很长一段时间的惶惑无依中——我不知道你们是不是有过这样的心路历程,但我愿意你们是幸运的——找寻某种潜藏于内心深处的东西之后,我才明白这个事实:我是一粒无根的麦子。而那个被我一直在寻着的东西,在我后来的岁月中被我称之为根,或者爱。
在麦子寻根的路途上,有三毛流浪的艰辛,有鱼落浅滩的挣扎,更有大漠孤烟的苍凉。一个人内心的厮杀究竟有着怎样的惊心动魄与哀婉惨烈,谁也不知道。好在后来,麦子了悟了,懂得了。而之所以了悟并懂得,根本原因在于麦子对人世的质疑,更在于十八年后母亲弥留之际对父亲的那一声轻唤。麦子被这声呼唤给惊着了,也刺疼了。是的,我从不知道,母亲的内心世界原来并不如她表面上的那般粗线条。我时常在想,究竟需要怎样的深情,才能让母亲在父亲走后的漫长岁月里对他绝口不提,而在她生命恍惚弥留之际,仍然将父亲的名字喊出来?
想啊想啊,麦子终于明白,世上比距离难以丈量的是时光;而比时光更难以丈量的,是母亲内心的这份累世深情。麦子终于知晓,那个叫做根的东西没有失去,它其实一直都躲在自己的灵魂中沉睡,只是需要唤醒。
被唤醒的麦子找到了根,同时也就找到了扎根的那片故土,麦子终于有了一份稳妥的依附,一份沉实的皈依。麦子深深感到,自己体内的根已然扎进泥土,并在那里探寻先祖的血脉,以图血脉相依,温暖与共。因爱而生,为爱而活,这就是一粒麦子生命存在的全部含义。这话很酸很虚拟,你可以嘲笑。但我仍然固执地认为麦子以及麦子的兄弟姐妹们的生命,起源是爱,是他们父亲母亲朴素爱情的见证与延续。一想到这里,我内心的幸福感与自豪感便涨满心胸。
你可曾为自己的生命有过这样的幸福感与自豪感?还有什么理由轻贱自己的生命?那么那些曾经或正在如我一样迷途的麦子们,你们在哪?
麦子说:审视自己的存在,来自哪里,便去往哪里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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