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接到弟弟打来的电话,说母亲马上要三周年了,要我们过去参加祭奠仪式。从那一刻起,我又一次觉得自己忽然长大了。被工作生活的忙碌冲淡的思念,一点点松动起来,不知不觉中包围了我,我怕被人看见。室外雪花翻飞,我猛喝一口冬风,来一场宿醉,朦胧中还原着母亲的模样。 这样的冬季,母亲在时,家里总有一炉旺火。当瞎忙乎的我一回家,第一声总爱喊“妈,我来了。”听到母亲的应答“在呢!”我便脚步轻盈的跟前跟后了。小时候这样,长大了我依然这样,母亲也在我的纠缠中习以为常了。
寒冷的冬日,她不睡懒觉,我也不睡懒觉。当她脚一沾地,我也就在她身后了。她扫院子,我就在她后面看那扫帚划过的地方一片片干净起来,有时候想还要扫多少下才能扫完。就在我颠三倒四地数数时,天也慢慢被我数的大亮了。一回头,我看见身后扫过的地方覆盖了一层薄薄的雪。我总会急哇哇地喊道:“妈,下雪了,你扫过的地方又脏了!”母亲头也不抬,却笑呵呵地说道:“瓜娃子,那不会脏的,雪化了正好可以压压灰尘。”等扫完了,我家的小院也由远及近、由厚到薄的被雪花覆盖了。此时,母亲站在屋檐下,有节奏地拍打自己落灰的身子,然后象征性的给我也拍两下。边拍边唠叨,“你这娃娃怎么不听话,老跟在我身后,我要是你就在热热的被窝里呆着。”然后拉着我进屋,把我冻得通红的小手放到炉火旁烤着。她把自己青筋分明的一双手也放到炉火旁烤,手心手背的烤,然后用烤热的双手贴着我的小脸说道:“热不热,还冷不冷?”就在那一瞬间,我的脸上觉得扎扎的、暖暖的,可是那种温暖的感觉掩盖了扎扎的感觉。
其实,我是一个依赖性极强的人。上学了,和母亲分开一会儿,心里就着急的。上到第四节课就想到回家的事了,母亲这会儿在干什么呢,是不是给我做最好吃的包谷面馍馍呢。猜想着,一只脚踏进门的时候,我就开始喊了“妈,我来了!”。母亲总回应道“在呢,我的娃来了挂个匾!”我笑笑问她,什么是“挂个匾”?后来,爸爸告诉我,匾就是上面提着表示赞扬文字的长方形的牌子,挂在门或墙的上部,一般人得不到匾啊。我不是很懂,可是我知道得到匾的人就是了不起的人。那个冬天,天气格外冷,雪下的不停。我每天回家总看到母亲做棉裤棉衣。我问她,我们不是都穿着棉衣棉裤吗?她告诉我,那是去年的。今年的天变得这么冷的,背不住冻啊!因为我们兄弟姐妹七个人,等每个人过冬的棉衣做好了,也就到最冷的时候了。当母亲下去给炉子添煤球时,我看见她的裤子随风飘着。我问她怎么没穿棉裤,她说绒裤也暖和着呢。那件绒裤还是作为救济衣服派发到我家的。爸爸穿完了她改一改又穿。屋外的雪花依然不停地飘着。也说不清我想着什么,只是心里的那块匾依然死死地拽着我,我也要得一块匾。期末考试结束了,我的卫生是良好以外,其他全优,我获得了一张学习成绩优秀的奖状。
我一蹦三跳的回到了家。“妈,我来了!”。“在呢,我娃来了炕洞门上挂个匾!”“妈,你快来,炕洞门上的匾挂好了!”母亲随着我的声音跑出来。她看着、笑着,那笑仿佛在什么地方藏着,我觉得很陌生。她很快的从炕洞门上取下那块“匾”,用铁勺熬了一点浆糊,小心翼翼的贴到我家小房子的墙上,那里有大姐上学上班时得过的很多镶有奖状的镜框。我的那张小奖状显得可怜的,可是小房子里有了我的一席之地。我告诉母亲,以后空白的地方就全是我的了。母亲笑了,笑的皱纹就像木刻的一样清晰。说着跟着母亲走出了小房子,外面又开始下雪了,但我觉得不冷,因为我的一只小手还在母亲暖和的大手里塞着,暖暖的。
长大了,上高中了,住校了。第一个星期就像过了几个世纪那么漫长。盼啊盼,我终于回家了。我心里在喊“妈,我回来了!”可是声音却出不来。当母亲走出厨房看见我的时候,也没有说“在呢,我的娃回来了!”这句话。可我知道,她心里和我一样在回答。我们就这样彼此凝望着站了好一会儿。忽然她着急地说道,我的娃饿不饿,快吃点东西吧!这是你爱吃的包谷面馍馍,我昨天就做好了。这是你红嫂子给的一个大苹果,味道好闻着呢,快吃。这是你四妈给的一些炒黄豆……我终于抵挡不住,只说了一句,妈,我不饿,我不吃,你怎么把我看得和饿死鬼差不多呢。母亲笑着说,我的娃虽然是女娃,可是吃的多,我知道。学校里能吃饱吧!我一周不见母亲,忽然觉得她的头发有点乱了,她的话有点多了。这样的场景就一遍遍的重复在我上学的日子里,我家小房子里的空白地方越来越少了。直到有一天,我的英语老师我把的录取通知书送到家,母亲给他做了一大盘高高的烫面饼子,炒了一盘高高的黄灿灿的鸡蛋。但是当她擦鬓角的汗水时,我发现她有白头发了。
上大学了,我每周还是急匆匆的回家。我把学校的新鲜事讲给她听,学各地的方言给她听。窗外依然飘着雪花,我拿出学校灶上买来的麻花,我给她讲“袖珍麻花”的故事。有一个四川的小伙子,嫌灶上的麻花越来越小,就给大师傅说,把这些麻花叫“袖珍麻花”好了。母亲笑得前仰后合,直夸那小伙子幽默。可是每周雷打不动的,她依然拿出一周积攒的“大枣、苹果、玉米……”要我吃,因为她知道她的女儿吃得多。终于挨到了我毕业的时候,第一个月的工资我买了好几斤点心和好几斤柿饼,因为这是母亲的最爱。我要她吃的见着这些东西直摇头为止,我真的做到了,直到母亲央求我再不要买我才罢手。
当我住在城市的水泥结构里,满天飘起雪花的时候,我的耳边依然会有沙沙的扫帚声,会有拍打灰尘的声音。这时候我就急急地赶回家,只为喊一声“妈,我来了!”她却客气的把我当亲戚一样对待,报喜不报忧的我乱说一通,母亲却听得津津有味。当她笑起来时,我发现她嘴里的牙越来越少了。我要给她包牙齿,她就不要,说那个贵的太花钱了。我想啊,我挣钱要干什么呢。后来终究在和母亲的拉锯战中没能完成这个心愿。
2009年的春节,当我还在西安的时候,母亲终于扫不动院子了,也做不了包谷面馍馍了。当医生说“这位老人全身器官衰竭,还是准备后事吧!”大年十五,天空依然飘着雪花,我带着迫切,从西安赶回了兰州。一进门,我的心里说着“妈,我来了!”可是我嘴上却出不来声音,只是抓着母亲干瘪的双手……她反复说着,把孩子带好,把孩子带好……哥哥姐姐告诉我,这句话母亲重复了一天一夜。突然,她睁开眼睛看了我一眼,眼里分明有一句“你来了……”,还没等我迎合她的目光,她就闭上了双眼。哥哥取下了输液的瓶子,拔掉了插在母亲手上的针头……家里人开始忙碌了!我也在《今冬,是失去了生命中的一把伞》、《妈妈,再见!》、《捧着粽子思念你》、《妈妈,寄一滴眼泪给你》、《找个天使去爱你》,《读爸,读妈,读真爱》中艰难地完成了心理断奶过程。
今天,整整三年了。按我们当地的习俗,三周年祭奠要提前进行。可我人还未动身,脑子里已经蹦出来了一句“妈,我来了!”冬季的兰州,一路苍茫,雪还在下,我想谁还能回答我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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