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年,我在城里买了一套房,着实高兴了一阵子。妻说:“我们多年的游击战,终于有了一个根据地”。这也难怪,当时,我们结婚已经六年,妻跟着我也颠沛流离了六年,在城里拥有自己的一个“窝”,是我们的梦想,现在梦想实现了,能不高兴吗?高兴之余,烦恼也像野草丛生一样,袭上心头。我说:“好是好,可到最后,我们也已经是弹尽粮绝了”。 五一回家,把买房的事和父亲说了,父亲高兴的不得了,连声叫好。黝黑的脸上,笑容和那天的阳光一样灿烂。我们站在院子里,父亲问这问那,把房子的事问了个底朝天。本来父亲的嗓门儿就很高,那天又把音量提高了七八度。父亲的宽门大嗓就像一个高音喇叭,在村子里面回荡,仿佛父亲要让全村的人都知道:他的儿子在城里买房了。难得父亲这么高兴。想想这些年,我还真没做过一件像样的事,能够让父亲心悦诚服。
临了,父亲问:“你们打算什么时候装修?”这是我在回家前,就已经预料到的问题。我说:“过一段时间吧,等房子干透了再说。”正在做饭的母亲似乎猜出了我的难处,喃喃地说:“这要是以前,都不用找人,有你爸爸就成了。”
母亲的话不假。父亲是村里的瓦匠师傅,手艺好,在村子里很有名气。我上初中的时候,父亲就已经去北京,给城里人建盖高楼大厦了。那时,父亲一去就是几个月,只在麦黄和月圆的时候,匆匆回来,帮母亲收完两季庄稼,然后又匆匆的返回去。父亲干得很辛苦,为了我和妹妹的学业,也为了能够给拮据的家里多添些柴米油盐。最后,积劳成疾,病倒了。病愈后,原来山一样的父亲,虚弱的像一株霜打的小草。父亲再也不能干那些颠砖抹灰的力气活了。父亲又恢复了农民的角色,和母亲耕种那十几亩地,再后来,又养起了猪。
“是不是没钱了?”我低着头,默不作声。“没钱,事儿就不做了?”原本还容光焕发的父亲忽然正言厉色:“买了房,装修不起了。这让外人听见了,多寒碜呀。回去就给我找装修的,下来的事你就甭管了,我给你盯着。”父亲的话像连珠炮,砸的我直不起腰来,也容不得我分说。
装修那天,我和妻都去了。我把准备好的五千块钱递给父亲,父亲看了我一眼,接了过去。我问:“那您住哪儿呀?”父亲用手一指客厅的墙角。那里平铺着一张刚卸下来的门板,上面放着一件大衣和一件棉袄。我说:“您受得了吗?”父亲没有理我,而是扭头笑着对妻说:“你看看,你们买的新房,我可第一个先住了。”听着父亲略带幽默的话,我心里不是滋味。
装修是一件既劳民又伤财的事,要消耗很大的精力。幸亏有父亲盯着,不用我操心。装修预计要两个月,父亲就要在那里住上将近两个月。这期间,父亲很少回家,只有偶尔母亲打电话来,说猪槽里的饲料快见底了,或是连着哪块地的沟渠里的水要引过去了,父亲才回家一趟,干完后,又急急忙忙的赶回来。父亲一门心思全在那套房上呢。有一回我去看父亲,父亲正往一个蛇皮袋子里装碎木块和长木条。我问父亲干什么用,父亲说:“拿回家。这些东西在城里一点用都没有,还占地方,可在农村都用得着。有出息的做点什么,没出息的冬天烧火燎炕。”我在父亲睡觉的门板上看到一个小本本,随手一翻,那上面密密麻麻的登记着买的装修材料和价格,我粗略一算,早超出了我给父亲拿来的几次钱数。父亲一边收拾,一边对我说:“我和你妈在家里连种地带养猪,这一年下来,比你们俩在外头上班都强,你信不信?”这个我当然相信,在外奔波这几年,我也没混的像模像样,以至现在,还要让父亲为我操心受累。
装修完,放了一段时间,父亲又帮我们搬家,楼上楼下的,一趟又一趟。搬完后,拍拍屁股就回去了。看着光滑的地板,洁白的墙面,和玲珑的灯具,我心里有说不出的温馨和幸福。那年大秋忙完后,我叫父亲来城里住几天,父亲说哪有时间呀,我说不是没事了吗,父亲说:“怎么会没事呢,家里有的是活儿,一划拉一大把,哪天也闲不住。”父亲终究没有来。春节前,妹妹来我家,递给妻一个大红耀眼的存折,说这是父亲叫捎来的,让我们把大衣柜换一换。“都住新房了,那大衣柜还是结婚时的,早该淘汰了。”还特地嘱咐妻,专款专用,千万不要给我,免得我又花到没用的地方去。
这两年,家里的地少了,还有我的工作也稳定下来,父亲来的次数多了一些,但也只是小住一两天。前两天,父亲刚来过一次。到了这儿,父亲就在房子里转悠来,转悠去,看看这儿,又摸摸那儿。那天,父亲没有住下。回去后,父亲打电话来,让我预备点儿洋灰,说:“我看露台那儿的台阶坏了,过几天,我拿着家具儿给你们修修去。”
放下电话,我眼前模糊了。我在城里买了一套房,住着我们一家三口;而我们一家三口连同房子,却时时刻刻惦记在父亲的心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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