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么多年来我一直想用文字记录对奶奶的一些回忆,直到今天,才略有勇气。
因为方言的缘故,我习惯叫奶奶“奶啦”。然而这么多年来,我都没有机会或者勇气再次叫一声。
奶奶性格大大咧咧,用叔叔婶婶的话说,没啥儿女心。她有三个子女,爸爸叔叔和姑妈。爷爷去世早,一生艰苦朴素,勤恳劳作,疼爱子女,等到改革开放生活宽裕的时候却离开人世。而奶奶一向乐观,洒脱无忧,当爸爸和叔叔都成为村里鲜有的富人时,奶奶也母凭子贵,在村中更显得潇洒和得意。几年前,奶奶也去世了,这并没有给她的子女更多伤痛,相反,在谈论已故的老人时,对爷爷百般歉疚和惋惜,却常常忘记悼念奶奶。
奶奶个头不高,身体微胖,齐耳短发,用梳蓖整整齐齐地别在脑后。这是我从记忆起对奶奶的印象,很多年都没有任何变化,除了那微胖的身体在临终时被病魔折磨得干瘪。爷爷去世后的那几年奶奶一直单独居住,突然有一年,在村里微有脸面的父亲提出让奶奶住在两个儿子家,把老房子拆了。奶奶抱着她那灰布包步进我家的时候,显得无奈却又欣喜。然而妈妈和婶婶对于奶奶的到来并不待见,这两个并不和睦的妯娌却因为奶奶显得同仇敌忾,她们从不避开我们大势渲染奶奶的种种不是。
在我们家族中,姐姐是长孙女,所以得到了家中男女老少的疼爱;弟弟又是我们这班孩子唯一的男性,于是也倍受宠爱。唯独我处于中间,非长孙,亦为女孩,再加上超生的缘故,常常被家人忽视。我从小跟奶奶生活在一起,爸爸妈妈一直在外地工作,姐姐在镇上读书,家里只剩下我们一老一少。奶奶爱玩,我也爱玩。她常常留恋于麻将桌,而我整日游荡在村庄里,直到奶奶散局后一遍一遍地呼唤我的名字才回家。隔些时候爸妈会回来视察情况,我和奶奶都彼此心照不宣保守秘密。或许也因着这个原因,我和奶奶这两个都被忽视的人感到一种惺惺相惜。
有一段时间奶奶突发心思批发了一些塑料鞋到邻镇去卖。那年我才九岁。冬天,大概凌晨三点多钟,奶奶就起床洗漱了,我躺在被窝里听奶奶刷牙的声音,窗外黑乎乎的,像一口深井,只有屋内一点鹅黄的灯光,我听见奶奶轻轻关上门的声音,然后在黑暗中干咳。我感到很难过,我从被窝里一跃而起,迅速穿衣追向奶奶。外面很黑,干咧咧的风吹在脸上,十分清冷。我一路跑,一路向着黑暗喊“奶啦”。奶奶突然问我怎么跟来了。但语气里显得很高兴。她说,好远呢,你跑不动的。我有些哽咽,在黑暗中没有搭话。奶奶时不时问我,阿冷啊?我说,不冷。奶奶又问,阿跑得动啊?我说,跑得动。
走了很久,过了几个村庄,天空慢慢变得墨蓝,像调和的色彩,掺入了越来越多的白色,地上已看见一层白色的霜花,我和奶奶的头发眉毛都白了,但心里感到暖洋洋的。我跟在她后面,风不断地灌进脖子,我看着奶奶肩上的麻袋一阵阵难过。麻袋比奶奶的体积还大,我用手在后面托着,一路上我们都不说话,只有风在耳边呼呼地响。那时我突然有很多感慨,希望天快点亮起来,自己快点长大,长大后帮奶奶背麻袋,跟奶奶去卖鞋。
大学毕业后我经历了一次感情上的挫折,自己单思了六年的对象突然结婚了。那段时间,我心情沮丧,万念俱灰,我害怕黑暗的到来,于是每晚跑到奶奶的房间,一言不发地躺在她身旁。奶奶似乎并没睡着,一改以往的粗心和疏忽,把我的脚揽在怀里。那种暖流迅速地溢满全身,我感到鼻子一酸,泪水肆虐地流淌。
后来我有了新的爱情,又沉湎于热恋之中,很少回家,每次回家,奶奶都系着个白围裙喜盈盈地跑出来,说,小难子回来了,小难子回来了。那时,我的男朋友已超越了奶奶在我心中的重要位置;而我,在奶奶心中仍是她最最疼爱的。那些年我很少关心奶奶,也不像小时候那样陪着奶奶从一个儿子家走到另一个儿子家。我想象着好些个傍晚,奶奶背着自己的灰布包像候鸟一样迁徙,夕阳下的影子有些落寞,她有两个会挣钱的儿子,却没有一个属于自己的家。
2004年,奶奶突然病了,在医院治好后便回家了,那时正是我对爱情乐此不疲地时候,只抽着有限的空闲去看望她。奶奶越来越瘦,眼窝深凹,每次见我回来都告诉我她身上疼,吃不下饭。我却不知道该怎么做,我似乎只能接受一个健康乐观的奶奶,却不能接受一个病魇的奶奶。叔叔们说,病都治好了,还要咋办呢。
在去医院不断地复查中,病情的确排除了,但奶奶一天天地消瘦下去。第二年春天,奶奶只能整日躺在她的床上,目光空洞。我忙着自己的工作升职,婚期也早已按照父母意愿定好了,我告诉自己等结婚之后一定要好好陪陪奶奶。接近婚期的时候,几个村里的老人说奶奶熬不了几天,因为担心会在我结婚的那天去世,奶奶不得不又被迁徙到叔叔家,这一次,奶奶没有走着去,而是几个邻居帮忙抬去的。奶奶躺在一块木板上,身子瘦得像一片枯叶,她没有睁开眼睛。
奶奶最终没能等到我结婚那天。得知奶奶去世的刹那我几乎崩溃了。我总天真地以为奶奶还会好起来,还会喜盈盈地迎向我,说,小难子回来了。好多次回家,我总是习惯地像往常一样问妈妈,奶奶呢?话音刚落,泪水就流了出来。世上有两件事不能等待:尽孝、行善。这是奶奶的离开才让我真切明白的一个道理。这些年来,我一直渴望或幻想再次叫一次“奶啦”,一个人的时候,我甚至百般愧疚地启动双唇,当“奶啦”这个音符轻轻敲击唇齿的时候,泪水总是无法控制地涌出来。
想念奶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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