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思量，自难忘，千里孤坟，无处话凄凉。

　　辗转间，挥挥袖，眨眼二十余年，穿着连襟扣的深青色布衣，挽了个发髻，裹着三寸金莲的祖母用手轻抹去尘封，唤着我的乳名，抱着怀中孤枕，吟诉些许哀怨，风逝幽幽，一吐未竟。

　　未曾谋面的祖父所处的时代，娶上个几房已是陈芝麻不值一屑的旧闻。祖父家境殷实，在小镇经营一糕点铺，自是惹眼，不知是祖父硬要撑些台面或难免其俗，还是原本图个风流，祖母明媒正娶成了二房。无力亦无资格参与父辈的纷争，与父亲同父异母的伯父云，祖父并未休书结发，父亲云，一纸休了便是休了，多是祖父意气用事，苦了后辈们的喋喋不休，更苦了祖母的凄寒一生。祖母百年后，父亲终究执拗不过伯父的坚持，祖父与其结发合葬故乡，祖母孤伶伶入土他乡。祖母的一生悲戚兮兮，独守异乡，还要经受迁徙的折磨，曾经的荒山野岭竟成了那些黑色商人的香饽饽，一纸红文，让我抱着祖母的遗骸颠沛流离它处，曾上书父亲该让祖母叶落归根，奏本意料之外情理之中的被搁置。

　　祖母最心疼我，常常用炉子生炭火，捎上个吹火筒，拿一小瓦罐煨饭与我，饭上加块儿肥肉，少许酱油、豆豉，偶尔碎上个鸡蛋，浓烈的香跨越几十年仍能扑鼻而至。从出生后直到小学五年级，十年间，我都和祖母同一床，夏三伏，她会摇着蒲扇轻哼小曲催我入眠，冬三九，她会用自己的体温拥着我冰冷的肌肤，至今都难忘却她身上散发的熟悉的味道，有祖母在，心里会踏实许多，就像是我的保护神，就连一手遮天的父亲也忌惮祖母三分，祖母故去后，没了藏于她身后的依靠，一度惶惶。

　　祖母是个不轻易表露情感的坚强女性，未上过学堂，但博大、仁义、宽厚。从未认真想象过祖母的内心世界，就像我不会在意一只弱小动物的哀伤。我一度认为她是卑微的，认为她只会漠然承受，认为她的心是麻木的，认为她只有一口洁白的牙齿，只有一双干瘪的双手，只有一成不变的深青色布衣，只有那一颠一颠的小脚。她总是沉默,因为她无处诉说，无人倾听,她把所有的憾痛和悲苦，都带进了坟墓。悔之，从未为她付出过我应该给予的，上苍也不可能奢侈地给我一次机会，看看她溺爱的孙子，看着她捧在手心的孙子用自己的俸禄纳些孝道时，天堂上的祖母定会开怀之尽。弗洛依德说“梦是愿望的达成”，我等待这样一个梦，等待宁愿此时做一个唯心主义的信徒，做一个形而上学的弟子，满足片刻的私欲，满足执意的停留。

　　清楚地记得上初一那年，我正埋头做英语单元测验时，一邻居来到教室找到我，说奶奶已故，从未经历过生离死别的我茫然不知所措，走不完回家的路,总会让人想起,历经一份沉抑的离别，就再也无法忘记。已经无法知道她在天国的处境，总会痴心妄想地为祖母规划一个类似欧文的新和谐公社的天国，一个另类的世外桃源，祖母一定会生活得很惬意，祈愿她在一个没有剥削、没有压迫、人人平等、财产公有的天堂里安详一生。

　　陈芳莲，第一次在网络上铭记了祖母的名字。

　　从此，在百度搜索的书签里，总算抓住了遥远的一点牵连。